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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購大型二手機具的業務員在阿財家門口鞠了一個九十度的大躬,「就麻煩您考慮一下了。」阿財拿著估價單,心裡早了有底,在業務員轉身離去的下一秒就揉成廢紙丟進垃圾筒裡。「要我賣農耕車,門都沒有。」

業務員前腳離開,騎著機車的郵差後腳就踏進阿財的家。郵差將一封紅帖子遞給阿財。年逾七旬的阿財在進門前將信拆開來看,臉上露出高興又為難的複雜神情。

原來是阿財十五年前離家的兒子大勇要結婚了。那是他寄來的喜帖。

十五年以來,阿財一個人守著一塊田、一間舊屋子和一台農耕機,日子過得簡單。這些年來大勇杳無音訊。兒子要結婚了,阿財心中是雀躍的,但礙於自尊心又不允許自己跑去找兒子喝這趟喜酒。

大樹下的土公廟是所有老人聚首閒聊的好所在,阿財跑去跟大伙分享這個喜訊。一群老人輪流傳閱著紅帖,嘴中唸唸有詞。這些年來大勇都沒有回來,村裡老人幾乎都快忘記他的模樣了。當阿財說出自己的問題時,頑固有如土地公廟前石椅的老人陪著阿財一塊起鬨:除非大勇開著禮車下來接老爸北上喝喜酒,否則要老人家隻身北上,門都沒有。

還是張大嬸冷靜。她說雙方僵持對誰都沒好處。今天大勇寄喜帖來就是想要破冰,如果阿財還鬧脾氣,豈非斷了父子間和好的唯一契機?張大嬸說,你都七十好幾了,也該是安享天年的歲數。難道你還想耍牛脾氣,一輩子跟我們這群「老芋仔」住在一塊?

阿財又後悔了,十幾年沒見到兒子了。之前不上去找兒子是缺一個理由。現在理由有了,何必還要鑽孝不孝順的死胡同?於是,阿財決定了:我要上臺北參加兒子的婚禮。

決定要去婚禮之後,問題就接著來了:禮金。以前不是都說「嫁妝一牛車」嗎?雖然不是嫁女兒,但獨子結婚,至少也要風光體面。阿財的田現在轉型種植木瓜、檸檬和芭樂,還有一小塊地繼續種植香蕉。而他唯一自豪的,就是「金蕉」。於是,阿財到了田裡,割了近五十串的香蕉下來。載上自己的農耕車,興高采烈的回家。

回家的路上,阿財想到一個大問題:啊,怎麼去臺北?雖然之前在臺灣香蕉產業風光鼎盛的時期,交通絡繹不絕,各式各樣的交通工具出出入入的好不壯觀。但現在形勢不同了。村裡老人代步工具大多是腳踏車和載貨車。唯一有卡車的阿貴偏偏車又壞了送修,全村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送他到火車站。
農耕車開過南臺灣的阡陌原野,炙熱的陽光灑在這片美如油畫的鄉村田野。開著開著,阿財突然想到:何不就開著現在這種農耕車,一路開到臺北去呢?

興奮的阿財拿出紙筆算了一下:從屏東到臺北,約五百多公里。以農耕車時速十公里的速度,一天跑五個鐘頭,十天就能到臺北。但他身上的錢不夠,就算直接睡在農車裡,到了臺北光是油錢就一定把錢花光光了。到時候回不了家也是個問題,因為他也不確定這趟北上就一定見得到大勇。如果到時錯過了婚宴,回來又沒有油錢。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被迫滯留在臺北,豈不是尷尬?

忽然間,阿財想到了業務員。他把估價單從昨天的垃圾堆裡找了出來,看了一下上業務員估的價錢,大約是五萬多塊。如果他能夠開到臺北,然後把車賣掉,那回來的錢是一定夠用的。只是,這台跟著他二十五年的農耕車,可能就這樣子走進歷史了。

阿財跑到大樹下前的土地廟,擲筊請示了神明。神明三次都是平筊。他又跑去問其他人的看法。大家都認為現在生意難做,香蕉被其他國家的大公司壟斷,幾乎賺不了錢。賣出去的價錢也不比當年了,留著農耕車看著也是心酸,不如早點變賣比較實在。

於是阿財決定駕著農耕車到臺北。

阿財準備了一塊帆布,蓋在剛收成的香蕉上。怕香蕉因過熱而早熟,還在帆布上戳了好幾個洞。然後,準備了一些白米、豬肉乾、幾桶水和小瓦斯爐。臨走之前,隔壁的張大嬸還送了阿財一些臘肉,在鄰居的送別之下,開著他的老農車,風塵僕僕地踏上前往臺北的旅程。

阿財駛離村莊沒多久,一輛馬自達六的高級輛車開進村子裡。原來是大勇開車來載阿財到臺北。村裡的老人告訴大勇阿財已經動身前往臺北,如果循著原路或許可以找到他。大勇立刻跳上車,回頭找阿財。

起程沒多久,阿財就遇到車子拋錨的一對夫妻。好心的阿財拿出鐵勾,用農耕車將房車拉到附近的鄉鎮加油站。男主人感恩道謝,想要付錢給阿財做報酬,但阿財用力揮手說不要,在他們臨走前還送了一串香蕉給那戶人家。

回頭找老爸的大勇則故意把車開的很慢,沿途找阿財的行蹤。半途碰到一名外國人舉著大姆指想要搭便車。大勇原本把車開過去。但往前開了一百公尺後想了一想後悔了,還是倒車載了那名外國人。

那名外國人叫保羅,是從加拿大來的背包客。保羅非常的健談,他問大勇為何英文那麼好?大勇回說他在一間外貿公司工作,英文還算OK。二人用英文聊天聊地。保羅問他是不是也在旅行?大勇沒有明說,只說他下來看老朋友。

大勇把保羅載到了附近的休息站,保羅給了他一張名片。大勇也客氣地跟他交換了一張名片,名片上全都是英文,並且打著大勇的英文名字:Richard Chen。

大勇找了阿財一整天都找不到,心中有些著急。近傍晚時接到新娘芝瑩的電話,要他快點回到臺北。所以他到附近的加油站幫車子加滿油,準備連夜開回臺北。臨去之前,大勇透過車窗,看到前方車裡的夫妻幸福滿載的上車,後車窗擺著一串尚青未熟的香蕉,心中突然有些感觸。

天空忽然下起雨,阿財透過後視鏡,看到一名年輕女孩向他招手,示意要到農耕車裡頭去躲雨。阿財將農耕車停了下來,打開門,讓女子進到農耕車裡頭來。

這名十六、七歲的女孩叫小愛。阿財遞給她一條乾淨的毛巾。但小愛嫌阿財的老人毛巾髒,謝過不接。小愛很健談,問阿財是做什麼的?為何會開著農耕車在這邊亂跑……等等一堆問題。阿財寡言,能夠回答的就回答,不能回答的就嗯嗯虛應故事。

阿財開到一間廢棄的倉庫裡頭,將帆布收在牆上晾乾。小愛看到一整車的香蕉呆住了。問阿財是要去賣香蕉嗎?阿財只是微笑,沒有多說什麼。

晚上,二個人在倉庫裡頭起了火聊天。小愛說她原本住在南部,但父母離異之後,她便跟著媽媽搬到了臺北。到了臺北,媽媽幫她找了一個爸爸,但她非常非常討厭繼父。父女之間的關係降到冰點。直到前陣子,她被醫生診斷出有癌症,只剩不到一年的生命。於是她才會用剩餘的生命,回南部找自己的親生父親。

阿財對她戲劇化的「一生」感到半信半疑,但沒有提出質疑。只是勸小愛要聽父母親的話,因為他們是長輩,忠言雖逆言,但一定不會害妳。大人的說教令小愛很不耐,她回聲大人只會活在自己的世界,全部都忘記自己年輕時的心情,還會倚老賣老,這就是她討厭大人的原因。

那天晚上的談天並不愉快。第二天阿財醒來時,小愛已經離開。地上還有部份被丟爛的香蕉,顯見小愛在離開之前找了一些無辜的香蕉發洩了一些對大人的怒氣。

大勇回到了臺北,開始張羅禮拜日要結婚的一切。但是這趟沒有找到阿財之旅令大勇十分沮喪。還是靠他的未婚妻芝瑩安慰他,才讓大勇的心情稍微平復一些。芝瑩從小就沒有父親,這趟南下找阿財,也是芝瑩的想法。沒有親人的婚禮,到底會變成什麼樣子呢?大勇站在「百年好合」的紅色布幔前,沒有答案。

天黑了,遠方的烏雲朝著農耕車飛了過來。天空打了一記響雷,不久後果然下起雷陣雨。阿財為了顧好收有喜帖的布袋,車子一個不小心打滑,連人帶車滑到山溝邊。被甩出去的黑狗在山溝旁汪汪地叫著。途邊經過一名熱心的少年關心地前來察看。少年住在附近的農地,他開來了一台貨車,幫阿財把拋錨的農耕車拉到他家裡頭去。

農車有些損壞,一些香蕉也都撞爛了。修理需要一段時間。少年自告奮勇要幫阿財修理。阿財感激不盡。小農舎裡只有簡單的傢俱擺設,沒有工具。第二天,少年幫阿財找來了一些工具器材,在一旁看著阿財以緩慢卻熟練的速度,修理著老農車。

天黑了,阿財進房裡休息。透過窗外,見到少年跟一名少女在說話。兩人親密卻略有爭吵。最後女孩轉身離去,剩少年一人站在門口痴痴呆望。

第二天,少年問起阿財要去何處?阿財說他要到臺北參加兒子的婚禮。少年問說為何要自己開著一台農車上臺北,為何兒子沒有下來接送老爸?阿財不語,只是靜靜地修理著老農車。

黃昏,阿財站在門口,望著遠處放晴的彩霞。落日餘暉照在農村美麗的大地上,美得令人心痛。行程有些延遲,阿財心想不趕路不行,於是回倉庫繼續修車。在裡頭卻偷聽到少年和少女的爭吵內容。

原來那名少年叫阿哲,想要北上工作卻跟在家鄉的父親鬧翻。女孩是阿哲的女友,她不知道未來該怎麼和阿哲繼續走下去。阿哲也無法給出承諾。二人因此而爭吵。

晚餐時,阿財以父親的角度,希望阿哲回家跟爸爸道歉。他說,天下父母心,沒有一位父母希望孩子跟著自己吃苦。如果是你喜歡做的事,就儘量去說服他們就好,不要以冷戰或是吵架做為溝通的方式。阿哲不懂阿財為何突然開始說教?阿財眼中含著淚光喃喃自語:「只要是你們年輕人喜歡的,就去做吧。只要你別忘記家裡面還有一個老父親就好了……。」

過了二天,阿財的農車終於修好了。阿財感激阿哲的幫忙,臨走之前洗了幾串香蕉送給少年。亮澄澄地香蕉在陽光的照射下,已呈現熟態。阿哲向阿財說了聲謝謝,臨走前問阿財:「你兒子跟我一樣,離家了對不對?」

阿財沒有說什麼,只是用手拍了拍阿哲的肩膀。坐上老農耕車,揮一揮手,逐漸消失在路的盡頭。望著阿財離去的農耕車,阿哲突然覺得阿財的背影像極了老父親。於是他拿起手中的電話,撥了一個號碼……。

阿財繼續趕路,走到一半,他碰到一個外國人,一樣對他比出大姆指想要搭順風車。這名外國人就是保羅。保羅坐上了農耕車,對於這台又大又吵的機器感到非常非常的新奇。他有很多問題想要問阿財,只是阿財不會講英文,他又只會說一些簡單的中文。在語言上二個人幾乎是無法溝通的。但是透過肢體動作,保羅拿出地圖,說出他要到哪個地方。阿財看得懂地圖,對著保羅要去的地點比著大姆指,猛點頭。

一個老人,一個外國人,坐在同一台農耕車上。阿財用台語對他說兒子大勇的事,保羅則用英語講他對臺灣人的感覺。雖然二者的語言沒有任何交集,但是心情卻是愉悅的。感覺就好像熟識很久的好朋友,不用精確的語言,也可以交流心靈。

保羅到了目的地。為了答謝阿財,他想拿一張名片給阿財,但是發現自己的名片已經用完了。於是他隨便自口袋中挑出一張背後空白的紙,在上面寫上自己的中文名字和聯絡電話,給了阿財。對阿財做了一個外國式的擁抱,跟阿財道別。

喜宴餐廳前,喜氣洋洋的紅布條掛滿廳堂。身著新郎裝、白手套的大勇卻有點著急。阿財離家到臺北已經過了十天了,應該要到了才是。心不在焉的新郎連新娘子都開始看出來了,只是安慰大勇:「老爸爸一定會來的。」

終於,地平線上緩緩出現一台農耕車的形影。阿財總算開著他的農耕車到了臺北。在繁華的忠孝東路上,黑狗已經不見蹤影,香蕉也已經開始變褐焦爛。阿財拿出喜帖,發現地址已被大雨淋的濕濡不明,看不清楚。只有飯店大大的Logo印在一旁,顯得刺眼。

婚禮前一刻,大勇跑出餐廳,看了看大馬路,還是沒有發現阿財的形影。此時,一條老黑狗自他面前走過,站在飯店前猛力地吠。旁邊的伴郎一湧而上前去趨趕,嘴巴還嘟念著「不吉利,不吉利」。

大勇失望地回到了餐廳裡。

阿財駕著車,在臺北街頭到處尋找,他開過星巴克、摩斯漢堡和肯德基前,最後在麥當勞前停下。

此時一名媽媽帶著小孩要回家,小孩吵著要吃麥當勞,媽媽怒斥說回家吃飯,小孩就一直吵鬧。

坐在麥當勞叔叔椅子旁的阿財,腿上放著兒子大勇的喜帖,他翻了翻口袋,好像想要找出什麼東西似地翻找。最後,他找了保羅留給他的電話。但是那字跡也因下雨的關係而變得模糊不堪。阿財下意識地將名片翻了過來,那是一張外商公司的業務名字,上面寫著Richard Chen。只有英文,沒有中文。

阿財收起了名片,拿起身邊最後一片臘肉,望著臺北市的街景,咬了起來……。

阿財有辦法及時趕到婚禮現場嗎?大勇會見到阿財嗎?這一段追尋父子的公路之旅是否會有完美的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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