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天到了,那盼望已久、不用再跟暖爐與手套奮戰的夏天,在某日情不自禁地打開電風扇的那天,悄悄地來到。
人總是到了夏天就忘了冬天的感覺。在冷颼颼的冬夜裡總想著不用穿外套騎車的夏天,而在揮汗如雨的夏日就想念寒冬中窩在外套裡的溫度。我們總是無法珍惜當下的美好,只會對得不到的幸福有所期望。
前幾天在整理工作室時,找到一張藍色封面的燒錄光碟,上面用墨水筆潦草寫著”Explosion in the sky”四個英文字。我一時間認不出這張CD是誰燒給我的,只是將它放進電腦裡頭播放。沒想到第一個音符一出現,小夏的身影像閃電般掃過腦海:一個我幾乎忘卻,卻又曾經相識的朋友。
小夏和我是在一場品酒會認識的。那時我在寫論文,每日苦惱至極,於是被朋友抓去參加一個品酒活動,解解壓。小夏也是被同一位朋友臨時叫來。在那之前,我們彼此不認識,也對於約翰會不會走路不感興趣,只是莫名其妙被編在同一組,聆聽並體驗著,有錢人的喝酒步驟。
在朋友的介紹下,我們二人就聊了起來。我發現她也喜歡看電影,二個人聊起來就沒完沒了,完全不顧台上主持人口沫橫飛的介紹。可能是講話聲音太大聲了,活動當中主持人故意點小夏上台,請她回答問題。沒想到小夏狗屎運,亂猜竟然也被凹到正確答案,所以就免費得到一罐,比主持人的臉還要綠的綠標Johnnie Walker。
活動結束後,我和她一塊走出中山北路的餐廳。那時正值盛夏,連精品店外的大理石牆都熱呼呼的。由於我們二個聊興方起,於是小夏提議找個地方續攤聊天,順便把這瓶酒解決掉。
不曉得是夏夜的催眠還是酒力未退,我竟然答應了她這個要求。她提議到她家,於是我們便騎車到了她住的地方,拿出主辦單位送的酒杯,按著剛剛學到的品酒步驟現學現賣,然後二個人喝光了一瓶酒。
小夏的家很妙。她自己一個人住,房間只有小小數坪,擺著簡單的一張床、衣櫃和書桌。房間的角落擺了一台隨身聽和一組黑色喇叭,地上零散的擺著幾本書、音樂CD、化妝品和鑰匙。我們人手一杯威士忌,躺在巧拼鋪起來的小空間,一邊聽著吵的要命的天空爆炸的"The Earth Is Not a Cold Dead Place"。
我還記得那天,空氣裡滲雜著天空爆炸的電子火藥味、加一點Johnnie Walker綠標威士忌的酒精,用夏夜32度的熱風打進你的胸腔裡。那熱風會令你全身起雞皮疙瘩,腳心發癢,一股熱流由腳往上竄越過腹部直衝胸腔。當回流到腦中時,變成一股記憶的味道,從此沖淡不掉。
雖然才剛認識小夏,卻在酒精助興之下,有些交淺言深,聊了四個鐘頭。成長於單親家庭的小夏,從小便培養出獨立自主的性格。除了幾乎沒聯絡的母親外,小夏在臺灣唯一的聯繫,就只剩下沒怎麼在交往的男朋友了。所以當她在國外申請的學校一確定後,她立刻和男友分手,與母親斷絕所有關係,然後將所有的東西寄到了美國,只留一些基本的傢俱,等學校開學。
我問小夏,為何跟母親的關係會搞的那麼糟?小夏說她也不知道,只覺得母親一直在疏遠她,而她也不想當和事佬去熱臉貼「那個女人」(小夏語)的冷屁股。對小夏來說,”母親”只是一個身份上的存在而已。她所有的生計其實都是靠父親遺產在補貼。成年前母親還是個監護人,成年後就跟她一點關係也沒有了。
小夏此時躺在我腰際,二個人呈現一個T字形閒聊著。從我的角度低下頭,便看得到小夏因炎熱而解下的第一顆鈕扣,以及鈕扣下若隱若現的內衣形狀。夜是那麼的靜,靜到連時間都停止了一般。小夏講話時會移動她的頭,髮絲隔著T恤搔我的癢,一種酥酥麻麻的感覺。心猿意馬的我在腦海中拼湊著無數的可能性,慾望好像「熱天午后之慾望地帶」裡陰魂不散的幽魂,在我的腹部間徘徊。
其實,像小夏那樣子的女孩子—獨立自主、女孩味十足的短髮,和一對漂亮的耳朵—在某種程度上是吸引我的。但我總是對於親子關係不好的女孩子望之怯步。倒不是說有偏見,只是每個人的生長環境不同,怎麼樣的父母才會有怎麼樣的親子關係。即使小夏對於母親有極度的偏見(或厭惡),這也不能全部歸罪到她頭上。
但對我而言,我認為自己要處理的事情已經很多了。如果當真嗅到一絲愛情的可能性,那段感情也是盡量越單純越好。否則連自己都顧不好了,要如何分心去照料其他人呢?於是這個自私想法在我心裡頭打轉,進而壓下了我繼續探索小夏的慾望。
在半醉半醒中聽完小夏的故事。天空爆炸的loop不停止,激昂中帶點抒情主題的電子音樂好像變成小夏的人生配樂,襯職地烘托出不等同於她年紀的生命經驗。等我們意識到時間的存在時,已經是凌晨四點鐘了。那時我的酒意已退,但睡意湧上,所以就跟她說我想要回家休息了。
離開前,小夏拿了一顆薄荷糖給我,叫我含著,「以免碰到警察臨檢,多少騙一下。」我謝過接下,想說該說些什麼,無意間瞄到她解開的第一顆鈕扣,呆呆的說:「嗯,別著涼了。妳快進屋子裡吧。」
小夏此時對我打了個呵欠,要我騎車小心,道了別就上樓去了。我用舌頭探了探口腔,剛剛那顆薄荷糖在口不擇言時,情急之下吞了下去。嘴巴苦澀難言,胃裡卻清新暢快。
二個月後,小夏就離開了臺灣,飛到美國東岸,去追求—亦是逃避—她的生活。中間我試過聯絡她,卻發現她第一次給我的手機號碼是空號,連MSN帳號都還沒申請。按著帳號寄過去也沒有回音。有意無意地向朋友提起小夏,想要問她的聯絡方式,朋友也說她到了美國之後音訊全無,好像有意跟臺灣的一切斷絕關係一般,蒸發在太平洋的半空中。
這幾年看了一些學生的影像作品,發現”Explosion in the sky”常被用在鬱悶、有志難伸、為賦新辭強說愁的影像作品中。好像那音樂裡真的有些什麼,潛藏在每個人的身體裡,然後總是選在無聲夏夜中,靜靜地爆發。
於是,二年前的某天夜晚,與一位女孩子徹夜長談的回憶。在沒有任何證據的輔證下,就像虛構出來的故事情節般,既真實又虛幻。而那張”The Earth is not a cold dead place”專輯,也成為唯一可以證實我和小夏同時存在的記憶橋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