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朋友H失戀了,買了一堆啤酒和滷味跑到我新家,要來喝悶酒。她是捷運一族,今天卻自己騎車來,所以我把她的酒收到冰箱,泡了二杯老人茶。二個人就這樣子從凌晨二點聊到天亮。
「吃吧,忘情滷味。」前一刻說得漫不經心,下一秒鐘她卻哭了出來。
H有個交往七年的男朋友,前一陣子因為男生劈腿而分手。以我世俗的眼光來看,男生不論在外表或是學歷,都比H佔優勢。所以在七年的愛情長跑中,H一直是被拉扯的一方。她每天心心念念地害怕自己的男朋友會被其他女生搶走。除了照表操課的三餐連環叩外,還加上早午餐、下午茶和宵夜的Quota。男生可能覺得太累了,在第六年的時候悄悄劈腿,被H發現之後才提分手。七年之後,當結婚的男人開始胯下癢時,H與前男友的戀情宣告壽終正寢。
我不敢說自己鐵口直斷,但其實在很早之前,我就預言他們二個未來肯定沒有結果。因為藉由觀察他們二人的互動,我一直覺得雙方的愛不夠對等。
舉例來說吧,在某次朋友間的聚餐,大夥開著玩笑,打賭這群朋友之間,誰會先結婚?這種問題的答案,非常政治正確地會指向現在交往穩定或是正在熱戀中的男女。只是當我們把目光移到H和她男友之際,她男朋友竟然說:「欸,這可不一定。我覺得我不會那麼早結婚。」後頭好像怕大家聽不懂他意思,狗尾續貂的加了一句,「會不會結婚也不知道,未來的事情很難說的。」
我只記得,H聽到這句話時,臉變得比桌上的抹茶果凍還要綠。大家也突然覺得氣氛不對,立刻轉移了話題。
分手後,H說她「似乎」得了憂鬱症。她和前男友都是台北人,都是大眾交通工具一族。在過往的七年當中,他們的足跡踏過台北每一條大街小巷,每一間電影院和書局、每一個捷運站與公車站牌,每個可以讓情侶感情增溫的地方,他們都曾經踩過,而且是一走再走。
如今,男孩離開了H。她每次出門,見到公車站牌、捷運站,或是地下街,心裡頭浮出的、湧出來的,都是那些曾經讓她沐浴在愛情光輝中的美好回憶. 整個台北市瞬間變成失戀符號俱樂部,不論走到哪個地方,都逃不出那回憶狠狠侵襲過來的熱浪。走在街道上的H不斷地哭泣,走著連呼吸都痛的路。與其說她失戀,不如說這整座城市陪她哀悼這段可悲的結局,巴不得一顆炸彈把這些站牌全都毀了,免得觸景傷情。
城市裡的每個角落都烙印著他們的足跡
這個城市空氣裡存在著我們的呼吸
西門町裡狂放恣意的青春
金華街裡古老而又溫暖的夢
以及他們倆人所獨享的
在紅樓前,前衛而又無所謂的愛情。
聽完H的埋怨,我對她說:「沒有任何人該對任何人的人生負責。妳要靠自己走出來」H說,她不喜歡心痛的感覺。明明她就有健康的身體,為何她要承受因思念而導致的生理反應?我說,因為人有感情、有情緒,讓我們可以感知這個世界。所以我們欣賞藝術的美,咒罵撒旦的惡毒。我們的人格也在這些美感經驗中得到了昇華。但也是因為這些情緒,人有七情六慾,讓人變得快樂、變得痛苦。有時跳著輕盈的舞步,有時咒罵著這個世界。
H不滿我簡化了她的愛情,反問我:「你知道心痛的感覺嗎?」我說我知道,但她不信。至少她覺得,我不知道她現在到底有多痛。H指責我不夠厚道(雖然我不認為自己在指責她)。漂亮的話人人會說,但碰到事情可以努力面對的又有幾人?話講的義正嚴詞,即便退一萬步都站得住腳般的政治正確。但是在冷漠剖析的言語背後,情人之間所付出的時間成本與情感投資,往往是無法估算的。
電腦銀幕右下角的時間悄悄地從2:59掰到3:00的位置,收音機裡流出黃小琥唱的《沒那麼簡單》那世故又殘酷的歌詞,「幸福沒有那麼容易,才會特別讓人著迷……」。明明是可以放空的時間,我卻坐在滿是醬油味的小房間裡頭吃著失戀滷味,心理想著心理影響生理這種很醫科的問題。
我不是生理學家,不知道身體運作的奧妙。為何看到一幅畫,我們會因為藝術的感動而落淚;為何想到情人,我們的心臟會糾在一塊。那些都只是思想,只是形而上的腦波不是嗎?為何這麼虛無飄渺的思想,會去影響到實際碰觸得到的血肉之軀:讓我們四肢無力、腳底發麻、毛孔緊縮、心有如抹布一般糾結在一塊?
托爾斯泰說,「幸福的家庭各個相似,不幸的家庭個自不同。」悲傷這件事,除卻國慟之外,往往是孤獨且疏離的。當你笑,好像全世界跟著你笑,就《戀夏五百日》裡頭,Tom第一次和Summer作愛後,整個城市好像也跟著他的喜悅一塊起舞,就算出現《曼哈頓奇緣》的排場也不稀奇。但是失戀之後,卻只能自己一個人,坐在客廳裡頭,怨懟著對方。
H說,大家都在研究「傷心」,但是「開心」的理由,卻一直都沒有人在問。人為什麼會「開心」?我們不管,因為「開心」就像是一道符咒,若你去質疑它,或許哪一天,它就會離你而去。但是「傷心」是一種病,會困在你的身邊,久久不去。若你沒有想辦法去解決這個問題,你將永遠無法從愛的泥沼中爬出來。
笛卡兒說,「我思故我在。」那如果我們不去想,是不是就不會有這樣子的感覺?難怪劉德華會唱《忘情水》,Michel Gondry要拍”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因為「愛情」是這個世界上,最奇妙,也最可愛/可恨的東西。
好哲學哦,我說,嘴裡咬著半片豆干,「有必要在半夜講這麼形而上的東西嗎?」話才說完,瞥了一眼窗戶,我的娘親呀,天已經亮了。隱約好像看到周公拿著棋盤在窗外對我招手。我看了一下時鐘,早上六點四十三分。我們從失戀聊到笛卡兒,地板上的滷味卻還是吃不完。
「我要閃了,這些留給你當早餐。」H拍拍屁股,準備走人。我拉拉她的衣角,「妳現在要騎車回去哦,不好吧?妳家不是在中和嗎?」
「不然你要留我下來嗎?」H的眼神閃爍著奇異的光芒,我的眼睛差點瞎了,「我才剛失戀哦。」她補了這一句。
窗外好像傳來二聲「呀~呀~」的烏鴉叫聲,以搞笑漫畫日和的方式給填滿了我們靜默的那三秒鐘。我拿起包好的滷味,遞給她,「給妳,騎車小心。」
H瞇瞇笑了一下,說了聲「早安」,然後離開了我的房間。我轉身看著站在身後的周公,他也笑瞇瞇,猶如周潤發的圓臉,容光煥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