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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在拍攝一部宣傳短片,密集的拍攝行程壓得我喘不過氣來。適逢區公所又打電話來通知我說下禮拜四要回台南進行兵役複檢,一連串心理與生理的壓力讓我不得安眠,這幾個禮拜以來已經不曉得失眠了多少個夜晚。

某天,趁著電腦正在嗡嗡嗡的燒錄著光碟時,我隨手拿起上個禮拜買的《蘋果日報》,瀏覽著分類廣告上的資訊,從「誠徵業務員」到「公關小姐,無經驗可」的廣告,不一而足。一張八開的版面好像縮小版的人間浮世繪。看著看著,我看到一則分類廣告,上面只寫著二個字:「蝕夢者」。不曉得是心電感應或是神智不清,我竟然對這二個字產生了化學作用。

由於這幾個禮拜來,我一直有睡眠上的困擾。連續工作十六個鐘頭後,躺在床鋪上的我,腦袋卻還像正在冷卻的馬達一樣停不下來。往往都是在矇矓中睡去,但睡得極不安穩。短短的睡眠時間有一半在作夢,消耗掉的體力與精神幾乎和白日一模一樣,等於是沒有休息到。

我曾經考慮去看精神醫生,但他們的回覆鐵定千篇一律:少接點工作啦、多休息解壓、多接觸一下大自然。然後在離開前會開個百憂解或鎮定劑給我。幸好我還有自知之明,懂得在醫生將我餵成藥罐子之前奪門而出,而不是下半輩子變成藥物成癮的廢物。然而,自我控制的時間成本卻又太高,我又一直找不到停損點,因此我仍不斷地被做夢的問題所困擾。

如今,我的問題似乎找到解決的方案,「蝕夢者」!


我按圖索驥,那是一家座落在師大路跟和平東路附近轉角的小巷子裡,既窄小又潮濕。大樓上方不斷飄下冷氣機滴下來的水珠,爬伸在褐色牆壁間的藍色水管像異型的觸手一般,張牙舞爪地覆蓋整個牆面。濕潤的青苔附著在台階上,顯得濕滑又令人作噁。而順著這一切噁心的終端向前看,盡頭處豎著一個極小的壓克力看板,上頭用藍色的行書體寫著三個字:「蝕夢園」。

我輕輕推開門,一陣印度線香的味道撲鼻而來,帶著一絲刺鼻壇香味。我觀望著四週,牆壁上掛滿了奇型怪狀的畫像,有扭曲的人頭、沒有面孔的人像、似牛又似馬的座騎,前頭站著一位無頭武士……。這裡的感覺有點像當代美術博物館,只是詭異感要再乘以十倍。

走道的盡頭坐著一名老者。他看起來與一般老頭子無異,童山濯濯的頭頂上覆蓋著一、兩根白髮,厚重的老花眼鏡加深了眼眶與臉的距離。歲月的痕跡鑿斧在他的臉上格外深刻,似乎每一道皺紋都有一個故事。

我走向他,看著他微閉的雙眼,「您好,我叫金桔粒。」我試著自我介紹。

老者揮一揮手,他似乎不需要知道我是誰,只需要知道我的問題,然後幫我解決。銀貨兩訖,乾淨俐落。

「是這樣子的,我最近常常被做夢所擾,幾乎影響到我的日常作息。不曉得這個問題有沒有辦法解決?」

老者推了推眼鏡,他深陷的眼眶好像骷髏頭般的深沉,你猜不透他在想什麼?老者自抽屜中拿出了一根像牙籤的東西,將它對折後再對折,卻不折斷,然後將其攤開。斷成四截的牙籤,看起來就像一隻竹節蟲。

「把這根牙籤帶回去,放在枕頭旁邊。當你睡著的時候,它會鑽進你的腦子裡,吃掉你的夢。以後你就不會有做夢的困擾了。」老者用一種十分低沉的口音,半喘氣著說著。顯然要他一次講那麼多話,是很吃力的一件事。

「鑽進腦中?那不是會受傷嗎?」我提出我的疑問。而在這同時,我發現房間裡頭有另外一個人的存在。

「你不用害怕,夢是一種以現實為軸心的價值轉換,"蝕夢者"則是以夢為軸心的再製造。形而上的啃蝕不會對形而下的器官造成任何傷害的。」老者一邊說,一邊將手揚起。此時,他的身後升起一陣濃煙,我被那煙的味道嗆得咳嗽不止,難過的幾乎無法呼吸。當我鎮定過來之後,眼前出現了一位相貌清秀的女孩,笑盈盈的站在我面前。

「一共是二百五十元。」那女孩說道。原來這種地方還有櫃台小姐。

於是,我帶著用竹籤做的竹節蟲,回家照著老者的說明,將它放在我的枕頭邊,然後入睡。很神奇的是,那幾個晚上,我一個夢都沒有做,一覺安穩到天亮。

我愛死這個交易了。

後來的幾個禮拜,我開始依賴老者開出來的「蝕夢者」。由於「蝕夢者」一次只能吃三個夢,如果超過的話,會有將夢吐出來的危險。因此,我必須每二天就到和平東路的那家「蝕夢園」裡,去換一隻「蝕夢者」。每次進去,聞到的印度線香味道都不一樣,但那刺鼻的壇香味卻總是讓我一進門忍峻不住的打了幾個噴嚏。

終於,揮別了十月,十一月正式跟我們招手。所有的拍攝工作都即將完成,我和攝影師Monica以及製片家豪找了一個天氣晴朗的下午,到台大的法學院去拍攝校園空景。製片帶我們進入法學院的某間教室,那教室的佔地頗大,是一個擁有二層挑高屋頂的偌大空間。房間裡面沒有開燈,我們拿了拖把將地板弄濕,想藉由窗戶的反光,讓地板拍得更加光亮。

由於人手不足,於是我親自拿了拖把將整間教室拖了一遍。到了某個轉角的地方,由於地板過濕,我的重心不穩,竟然當場硬生生的跌了一跤。

那一跌,撞出不小的聲響。製片和攝影師在現場看到我跌倒,一開始的反應是嚇一跳,下一秒卻狂笑起來。我爬起來後覺得很糗,於是也跟著他們笑。我們還將攝影機倒回到剛剛拖地的時候,本以為沒有拍到的精彩鏡頭竟然千鈞一刻的抓到我跌倒的畫面,現場三人更是笑到岔氣。我們三個人上氣不接下氣的笑著,突然間,我卻感覺,這幕好像在做夢一樣。

我在做夢嗎?

應該不是,因為我分得清楚夢境與現實。我現在在拍一部宣傳短片,旁邊的攝影師和製片都是合作一個多月的朋友了。我知道這是現實,不可否認。

大夥一陣嘻笑後,我們拍完該拍的鏡頭後隨即打包上路。在收機器的時候,我聽到一陣好像老鼠在囓咬食物的吱吱聲。

我抬起頭來,看了看地板。被維持的整潔乾淨的地板,沒有任何的鼠輩橫行。我想應該是聽錯了,於是繼續收東西。

「吱~吱~吱~」那聲音再度出現在我的耳邊。我嚇了一跳,抬起頭來,望了一下四週。

攝影師Monica背對著我在收腳架,製片則站在很遠的地方,準備開門。我拍了一下Monica的背,說:「喂,Monica,妳有沒有聽到奇怪的聲音呀?」

Monica背對著我說:「沒有呀,我沒有聽到什麼奇怪的聲音。」然後她轉過頭來,她的額頭已經被咬出了一塊窟窿,而爬在那窟窿上的,正是「蝕夢者」。在那當時,它正好咬下Monica的一隻眼睛。

我嚇了一跳,叫了出來。Monica不知道我看到了什麼,還問我說:「怎麼了?看到鬼哦?」說那話的當下,我看到她的鼻子被「蝕夢者」咬了下來。

「這不是夢,這不是夢,這不是夢。」我大聲的對自己說,一邊往門口的方面跑。製片正在門口邊講手機,聯絡下一個行程。「家豪家豪,你去看一下Monica,看她發生了什麼事?」

製片轉過身來,他手上的皮膚與肉像是被螞蟻啃食怠盡一般,只露出紅白相間的骨頭。他的臉被「蝕夢者」吃掉了一半,寬大的臉只剩下左眼還在咕嚕嚕的轉,但沒多久也掉了下來。幾乎被咬光的雙唇露出一排像人體化石的白牙齒,他開始說話,我卻只聽到兩排牙齒上下打顫的敲打聲。

我已經嚇的說不出話來了,腿軟的癱在地上。我想叫出聲,卻叫不出來。嘴巴像是自娘胎出生後就沒喝過水一般的口乾舌燥。我看向四週,整個教室爬滿了「蝕夢者」,它們開始吃掉桌椅、天花板與教室。它們吃掉了Monica和家豪、吃掉了攝影機和腳架,吃掉了這現實景中所有不該是夢的一切。

我嚇得暈了過去。








當我醒過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印度線香店的沙發上。柔軟的沙發承受著我的體重,讓我安靜又舒服地埋那個奇異的三度空間。我揉了揉眼睛,店裡面的人不多,四週卻擺設著五顏六色、七彩繽紛的線香。在我的左前方坐著一位像印度阿三的老年人。他的頭髮灰白卻茂盛,很像為國事操勞而一夜白髮的歷史人物伍子胥。他眼睛直盯著我,好像我欠他錢一樣(事後我才知道原來他是這家店的老闆,盯著我的原因是因為我在那個沙發上睡了二個鐘頭)。

我站起身來,好像置身在一種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恍神狀態。我挑了一種材料上寫著「罌粟」的線香,拿到櫃台結帳。櫃台小姐是一個十分年輕的小妹妹,有點成熟的打扮卻帶著稚氣,脂粉未施的素顏紅撲撲的,讓人忍不住想用手指彈一下。

「請問一下,現在幾點鐘?」我將線香放上櫃台,隨口問了一下。記憶像是沙漠中的泉水慢慢地湧了出來。我看到了報紙上的分類廣告,跑來了這家店,要跑線香回家點,沒想到卻在途中睡著了。」

年輕小妹指了一下我背後的鐘,一邊手腳俐落的開始結帳。當收銀機傳出掃瞄條碼的「逼」聲後,我看到時鐘上面指著下午的四點五十三分。

我是下午二點出門,我足足在這家店昏迷了二個多鐘頭。然後,不可避免的,又做了一個夢。

「一共是二百五十元。」

我嚇了一跳,「什麼?」我被女孩的聲音嚇到了。

「一共是二百五十元。」女孩對我說,一排潔白微笑的牙齒,露出矯正器鋒利的光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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