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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金桔粒)

可能有些人知道,我從小就會念大悲咒,而且是梵語版的那種。但可能沒人知道,我每天要念21遍的大悲咒當做功課,然後迴向給法界眾生(這是我爸的說法)。也就是說,不要以為金胖子每天油茲茲的四處閒晃無所是事,我可也是為了累積自己的功德而天天做功課呢。

其實會念大悲咒沒什麼了不起的,頂多就像學會了一首不懂歌詞的外文歌。聽說用梵語念大悲咒可以直達天聽,每天二十一遍的大悲咒像是進入極樂世界的入場卷般,保證After life的日子無憂無慮。對童年的我來說,西方極樂世界並不是死亡的代名詞,而是一個像迪士尼樂園的遊樂天堂,裡頭的菩薩活佛都像米老鼠與唐老鴨般的可愛歡愉。

只是為了學會大悲咒,也著實花了一些時間。老爸自從信佛之後,以後每逢出遊,車上放的不是「南無阿彌陀佛」、「慧律法師講經」,就是「大悲咒的梵語傳唱」。那些錄音帶我從小六聽到國二,聽到都可以隨著旁白的女聲朗朗上口了。

某天,大概是老爸覺得我跟老弟有慧根,發現我們有這方面的「語言天份」後,他靈機一動,跟我們宣布,只要有誰能夠在一個禮拜之內不靠任何幫助完整背誦出梵語的「大悲咒」,他就會給我們一人一千塊的獎學金。
對當時的我們來說,老爸捐一千塊就跟郭台銘捐150億給台大是一樣的慷慨。於是我和老弟當然是不眠不休地猛起來背。其實光聽錄音帶或是有人帶都可以念的出來,但要獨自一人背出來還是有難度。一個禮拜之後,我和老弟在相互準備練習之下,果然通過了老爸的測驗,拿到了生平的第一張一千塊錢。但也因為這一千塊的關係,從此邁進了此生一天二十一遍大悲咒「魔咒」的無盡迴圈。

當時不求甚解的我們,哪懂得什麼佛經義理或是字裡行間的奧秘。當初會念也只是單純地短期記憶變成長期記憶,忘不掉,再加上一千塊的誘因,才硬背學會的。至於什麼積陰德啦、迴向法界眾生,上報四重恩、下濟三途苦啦,對我們來說都只是符號罷了,不代表任何意義。

第一次感受到大悲咒的力量,是阿嬤過逝的那段時間。

我的阿嬤活到七十幾歲。原本身子硬朗的她,自從阿公過逝之後就開始有點精神失常,不但天天在阿公靈前,對著阿公的遺照哭泣,還常常在半夜唱著我們從來沒有聽過的歌,嚇得全家整天雞飛狗跳的。

某天,全家一塊出去吃中飯。阿嬤那時還在睡覺,所以就沒有叫醒她,想說幫她帶午餐回來。當我們回家的時候,發現阿嬤一個人光著下半身,坐在沒有開燈的客廳裡。瘦弱的大腿靠在冰涼的大理石座椅上。老爸見狀不對,催促小孩子上樓,然後跟老媽一塊扶阿嬤到房間穿上衣服。

當天晚上,老爸老媽一直在房裡商討對策。我本來要拿聯絡簿給他們簽,但家中因阿嬤病情有點低氣壓,所以不敢去找他們。以前這個時候,我都會去找阿嬤聊天。因為阿嬤總會拿出一大堆水果出來,心情好時還會偷塞一些零用錢到我的手掌心裡。(因為我叫傳宗呀)。

那幾天,我因為在學校有些額外的花用,不敢跟媽媽要錢。所以就偷偷下樓,把腦筋動到阿嬤頭上。以往只要哄一下,討阿嬤歡心,手中的零用錢是絕對少不了的。但是這次我跟阿嬤說我有急用時,阿嬤竟然板起臉來,問我「這錢是要拿來幹嘛的?小孩子沒事拿那麼多錢幹嘛?」

我嚇壞了。好像做錯事的犯人被發現了一樣,夾著尾巴像隻心虛的老鼠逃離阿嬤的房間。我覺得阿嬤看穿我想利用她的詭計,然後被她狠狠的拆穿。她以前不會這樣子的。但這是我的錯,我本來就不該利用阿嬤的同情心,一想到這我就覺得自己既可恥又可悲。

第二天,我起了一大早,想趁爸媽還沒醒來之前向阿嬤認錯。但是當我走到阿嬤房間時,房間裡頭空無一人。我躡手躡腳地走到客廳,心中浮起不祥的預感。果然,只穿著絲質上衣的阿嬤,沒穿褲子的裸露著下身,全身綣曲像貓躺在客廳的中央,睡著。

我嚇呆了,不敢叫醒阿嬤。只能偷偷跑上樓,把老弟搖醒。我們一塊叫爸媽下樓探視阿嬤的狀況。他們一樣把阿嬤搬回房,然後叫我們準備一下上課,不要因此遲到了。

當天,阿嬤被送進了台南醫院療養。聽醫生說是因打擊大,無法接受阿公過逝的消失所導致的生心理失常。但阿嬤的身體看起來依然硬朗,我們認為應該在醫院休息幾天就沒事了。對於這次住院也就不以為意。

隔天,我和老弟上半天課,老爸開著他那台小小的工程車載我們回家。那天爸媽原本約了一家店,叫「水餃之家」,一塊吃午餐。但是12點半一到,卻不見老媽子人影。老爸叫我打公共電話回家問老媽出門了沒(當時還沒手機和扣機),卻都沒有人家。聯絡不到老媽子的老爸餓的有點火了,索性說不等了直接下車就叫了水餃和酸辣湯吃了起來。

突然間,我想到其實有二間「水餃之家」,會不會是我們走錯店了?我把我的想法告訴老爸,他卻置之不理,直說就是這家,不會搞錯。然後叫我們趕快吃一吃趕快回家去。

吃飽回家後,換成我們看到滿臉怒容的老媽。原來她真的跑到另外一家去等我們,但一直等不到人,她又不想自己一個人吃午餐,所以就叫了五人份的水餃和酸辣湯外帶。結果回家後發現我們都吃飽了,老媽子當然一肚子火。

然後就在我們爭論是誰說錯地址搞得雙方人馬疲於奔命的同時,陪伴我15年的阿嬤在當天下午沒有蛋花湯和水餃只有醫生和護士的加護病房中,悄悄吐出她人生中最後一口空氣。

阿嬤的壽身被誦經布包了起來,金黃色的咒語包裹住瘦骨如材的阿嬤,好像整個人被加持了一般隨時隨地可以被帶進西方極樂世界。看著阿嬤瘦弱的身軀,我的心中竟然沒有一絲哀傷。阿嬤的離去太突然了,突然到連哀傷的情緒都來不及準備。身子骨前幾天還硬朗如昔的老人家怎會現在硬邦邦地躺在棺材裡呢?所以一連七天到做頭七我一滴淚都沒有掉,連鼻酸也沒有。只是例行公事的回家燒香拜拜守靈誦經,因為我還沒有接受阿嬤死去的事實。

辦完頭七,臨去火葬場撿骨的路上,爸爸用刮鬍刀剃掉守靈時蓄留的鬍渣,聲音「拷拷拷」的非常刺耳。我突然想起阿嬤那晚的眼神,像是看穿我一樣,冷冷的說:「小孩子要那麼多錢幹嘛?」然後隔天睡在冰冷的客廳裡,第三天就躺在硬梆梆的棺材中,連個道歉的機會也沒有給我。而更令我傷心的事,當她在病床吐出最後一口氣時,我們竟然在爭吵著誰報錯路,哪家水餃與酸辣湯比較好吃?

安置好阿嬤的骨,回到了家,關了燈。這幾天的疲備寫在老爸臉上。「早點睡覺吧。」老爸關了燈,臨去前在窗邊問了一句:「今天大悲咒背了沒?」

我很誠實的說今天太累,還沒有背。老爸沒說什麼,只叫我明天補回來。聽說晚上是不能夠念大悲咒的,因為咒語的感應太強,一念聽說會帶來許多好兄弟。

一躺上床上的我,這幾天緊繃的身子像是洩了氣的輪胎,軟趴趴地被吸進床壂被單裡。好像小時候躺在阿嬤的懷中一樣,被她用溫柔的眼神望著,緩緩打開她紅色的皮夾,偷偷塞一百塊在我手心裡,永遠不問我錢怎麼用,只要我開開心心就好。

但是現在在天國的她,真的是原諒我的嗎?她逝世前對我冷漠且不諒解的眼神永遠刺痛著我,芒刺在背般譴責著我下輩子永遠無法被原諒的錯誤......。阿嬤,我真的很想跟妳說抱歉。我只想說我知道妳是愛我的才會這麼做。現在的我只想知道,妳是不是肯原諒我?


「南無.喝囉怛那.哆囉夜耶.南無.阿唎耶。婆盧羯帝.爍缽囉耶.」


我的嘴巴不自覺地開始念起大悲咒,眼淚撲簌簌地像斗大的珍珠流了下來,一股悲傷從喉間湧出,哽在喉嚨像拔不出的魚刺,抽咽著。直到念出大悲咒的那一瞬,阿嬤死去的痛苦、永遠無法再偷塞100 塊給我的事實才在我的胸腔裡頭擴散變成不可逆的事實,一點一滴地刺痛著我。往日的思念湧上心頭,那天晚上,我為了心愛的過逝的阿嬤,哭了好久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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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今天,每次念大悲咒時,我總會想起我的阿嬤,以及那雙監督著我,永遠叫我不能做壞事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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