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２０００年，李安的《臥虎藏龍》在全球商業與藝術電影市場上大放異彩，不但帶領中國武俠世界進入另外一個紀元，一場檯面下的「武林電影」大會似乎也蠢蠢欲動。西方電影（尤其是好萊塢）開始迷戀港式電影裡的鋼絲武俠（Wire work），並且大量將其使用在主流電影的拍攝。
除了向東方電影的借光借火外，投資者亦同時看準亞洲市場，整兵旗鼓大舉投資亞洲電影的拍攝，特別是「武俠」電影。從何平的《天地英雄》到周星馳的《功夫》，全部都是外眾挹注的跨國合製產物。張藝謀的首部武俠作品《英雄》也在那時順勢而生，從此展開一連串形式大於內容的張式武俠世界。
身為中國第五代導演的張藝謀，面臨了前幾代導演所沒有的時代包袱（或是解脫），也就是大陸文化開始迅速地市場化。不再替黨國機器與藝術服務，中國電影自從開始往國外影展（特別是歐洲藝術片市場）邁進。這股風潮到了西元１９９３年來到了最高潮，三位中國第五代導演分別推出自己的代表作：張藝謀的《活著》、陳凱歌的《霸王別姬》與田壯壯的《藍風箏》。其中除了《藍風箏》被中國官方禁演，導演田壯壯被封殺外，張藝謀和陳凱歌則是平步青雲至今。
《滿城盡帶黃金甲》改編自大陸知名劇作家曹禹的作品《雷雨》。《雷雨》以三十年代的中國為背景，講述一個大家庭如何在個雷雨之夜裡造成三個兒女慘死，二名妻子發瘋的悲慘故事。這個劇本原本是對於整個中國社會的反封建控訴，在張藝謀的改編之下，卻成了弒父亂倫的深宮秘史。片名《滿城盡帶黃金甲》的典故則來自於唐朝文人黃巢的《不第後賦菊詩》。由於黃巢久試不舉（註：指進京趕考卻常考不到舉人，故曰「不舉」），於是寫了「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一詩來抒發自己懷才不遇的怨懟之氣。
《滿城盡帶黃金甲》一上映，觀眾的反應呈現二極化。可能是因為台灣與中國那剪不斷理還亂的政經局勢，以及張導前二部對紅白藍三原色致敬的色彩測試片，導致許多觀眾多少都帶了偏色鏡在看張藝謀的電影（不然眼睛會瞎掉？）但持平而論，我覺得《滿城盡帶黃金甲》並非一部失敗的作品。相對於之前形式主義作祟的《英雄》與《十面埋伏》，《滿》片算得上是最有誠意的宮廷亂倫史詩了。
影片以宮女的起床梳妝為開場。在有節奏的敲鑼打鼓中，眾宮女們一絲不苟地二二相助完成梳妝漱洗的過程。動作整齊劃一，一絲不苟，除了皇室王族外，沒有任何「個體」自由的存在，象徵著在封建制度的壓迫之下，受儒家意識型態宰制的中國人，是多麼壓抑自己的情感與思想。
《滿城盡是黃金甲》由周潤發與鞏利二位實力派演員擔綱皇上與皇后的角色。我很喜歡周潤發所飾演的王，將一位嚴厲的父親與心機重城府深的君王詮釋的入木三分。在一個注重君臣父子的封建社會，皇上就代表著無上的權力。就像皇上對杰太子所說的：「朕沒給的，你不能搶」顯示無可撼動的君王威權，也是父權壓迫的表現。周潤發同時散發出父皇對太子的愛戴之情與君王的威嚴之氣。尤其是他的老年妝扮，穿上隆重氣派的王袍，更添長年精於計謀而愁眉深鎖的風霜。之前看周潤發與斯琴高娃合演的《姨媽的後現代生活》，驚覺在我們年代還可以耍帥搞笑的小馬哥，竟然已經可以詮釋沉暮之年的黃昏戀情。在《滿》片中周潤發的角色更顯老態，不禁令人有物換星移之感慨呀。
除了周潤發外，鞏利陰沉內歛的演出同樣令人激賞。鞏利飾演知道皇上陰謀，欲謀造反的皇后。她不甘願成為任憑處置的刀上俎，表面上遵循著忠孝禮義的方圓規矩，實際上卻策畫著反將一軍的造反之計。只是當那滿城遍地黃金甲的登高一呼，殘敗在百萬雄師裡的精弓利甲，任人宰割的命運似乎成為她一生的詛咒。
在片尾，參與造反的杰王子以死謝罪，鮮血注入那害死母親的穿腸毒藥裡。母系社會裡看似偉大實則壓迫的母權地位，被牢牢焦烙在幾千年來宰制中國人思想的方圓規矩中。鞏利的演技內歛深沉。尤其是她服用毒藥之際，那顫抖的雙手幾乎拿不住杯子，額頭冒出的冷汗顯得毒藥的陰寒，也暗示著人心的無情。
對照起精於權謀的鞏利來說，飾演蔣嬋的李曼明顯地討喜許多。她將一介受人操控、只愛太子的深情宮女詮釋的令男人心癢難搔：靈活的大眼睛與柔順和婉的語氣，以及引人遐想曼妙身材，活脫是美姿美儀的新好女人代表。在片尾，當她和皇室家族對恃之際，發現所愛之人竟然是自己的親哥哥時，那痛苦絕望的模樣令人想起《天龍八部》裡遭受同樣打擊的木婉清，那般令人心碎憐惜。
相對於劇中的女性角色，其他的男配角就顯得力道不足。劉燁的演出雖然有一定的水準，但是過度誇張的表現卻讓人渾身不自在。大家都知道，電影的演出與舞台劇表演會因應觀賞場域的隨著改變。舞台劇演員為了讓最後一排的觀眾可以看到自己的表現，肢體動作與表情演出往往誇張。但是相同的表演移到了電影便得稍做調整。觀眾在電影院偌大的銀幕裡，看著演員的表情糾的像包子、老淚縱橫的哭天搶地。雖說演技精湛，卻怎麼看都覺得不自在。
劉燁的表演像是將舞台劇的演出放大二十倍擺在眼前，連流幾滴淚噴幾滴口水觀眾都算到了，再深刻的感情也不知不覺中被分了心。周杰倫的表現就更別提了。幾個與皇后對話的反應鏡頭都十分呆板無助，不但眼神游移不定，嘴角也像做鬼臉般的左彎右撇，像極了台灣連續劇的樣板表情。若非在片尾打鬥之處還頗有氣勢，菊花台上刎頸自盡前的從容不迫也令人動容，否則真的會成為全片的敗筆。
張藝謀對於顏色的安排與敏銳是眾所皆知的「發了狂」。這病徵從他早期的攝影作品《黃土地》到導演作品《紅高梁》就看得出端倪。《滿城盡帶黃金甲》延襲了張藝謀對於色彩經營的特色。或許那誇張奇豔的美術設計與色彩營造為一般觀眾所垢病，但那眼花的五光十色，配上有如幽靈亂舞般的報時官，更讓這齣弒父虐子的亂倫戲碼顯的荒誕滑稽。
原來，看似金玉其外的皇宮，暗底流動的卻是天底下最陰險惡毒的人心算計。儘管用了再多的顏色粉飾，也無法掩蓋這骯髒惡行的不堪。令人眼花撩亂的色彩是一個諷刺，是天地不仁的隱喻，也是亂倫色彩的譏諷。就算架高台行古禮曉大義，言行不一的偽善只會突顯那虹影亂色的可悲。
中國人說清官難斷家務事，更何況還是「第一家庭」的窩裡反。不過說實在話，達官貴族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會犯錯。更何況握有權謀者為了鞏固自己的權力地位與滿足一己之慾，往往更是錯上加錯。《滿城盡帶黃金甲》演出了人倫喪盡的不堪。雖然這妻離子棄的結局並不難猜，亂倫弒父的警世寓言也不令人意外，但十足芭樂的情節好像在看「花系列」灑狗血不償命的台灣連續劇。同樣的劇情可以在五代十國上演，不禁令人感嘆時代變遷雖快，人心險惡的倫理劇碼卻是幾千年來都演不膩的呀。
全站熱搜
留言列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