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的《斷背山》成功後,現在只要任何導演拍有關於同志的電影,不免都有「題材政治正確」、「一窩蜂」的聯想。儘管有老前輩的壓力,號稱台灣第一位七年級導演的陳正道,還是以同志為主題,拍攝了一部青春與孤獨的美麗電影,《盛夏光年》。

《盛夏光年》原名《無伴奏》,曾獲2004年的新聞局電影長片輔導金。《無伴奏》講的是一段奇幻的音樂愛情故事,描述一位只要聽到音樂,身邊的事物便會產生變化的少女,認識了一個不得志的樂團。二者揉合夾雜在一塊,頗有日片《NaNa》加《艾蜜莉的異想世界》的組合,十足商業電影的樣態。

拿到輔導金二年後,在經過一連串的商業案子與拍攝完第一部類型電影《宅變》,並且在票房上得到不錯的成績,陳正道開始思考自己下一部電影的走向,如果再依《無伴奏》的格局去走,只會是另外一部美麗卻通俗的愛情電影。如果故事本身無法感動自己,那勢必也無法感動觀眾。於是,陳正道決定更改故事,請來電視劇《危險心靈》的編劇之一王紀堯重寫故事大綱,以星系為象徵意義,創作出一個世紀交替的三個年輕人,探索自己青春、慾望與未來的愛情故事。

《盛夏光年》的故事圍繞在二位男主角,正行與守恆身上打轉。他們二人小時候,因為老師一個約定而結交為朋友。在青澀的成長過程中,二位男孩看似單純平凡的生活,開始產生莫名而強烈的同性情愫。兩個人的曖昧關係直到女主角惠嘉的出現而開始出現變數。在同男異女的愛情遊戲裡,掙扎糾葛的青春之歌於焉開始……。

僅管電影長度不長,演員也不多(只有三位)。但我不得不說,《盛夏光年》是今年夏天看起來最舒服的國片之一。久雨不晴的鐵灰城市、憂鬱淡藍的路畔街光,整部電影的色調是個隱喻;潮濕的城市也是一種隱喻,象徵那種流動在人的血液裡極為不安卻又無法控制的狂潮,在守恆、正行與惠嘉三人間流篡。

說來尷尬,《盛夏光年》的開場以守恆和正行二個人的童年時期開始。但那是比較差強人意的部份。童星與老師們的生份表現令人小小失望。不論在演員口調或是鏡頭調度上,都讓人感覺有些距離。然而暇不掩瑜,當故事進行到三位主角的身上時,整部電影便漸入佳境,像倒吃甘蔗般越吃越甜起來。

曾經分別在曹瑞源導演的《孽子》與鄭芬芬的《拍賣世界的角落》裡都飾演過同志的張孝全,對於守恆這個雙性戀的角色可說是駕輕就熟。我喜歡他那有點酷酷卻又內藏熱情的內歛演出,像個好動的小孩子般的天真無邪,但在喜歡的人面前卻又有些靦腆。一場他在機車後面頭緩緩靠到張睿家背上的表情,就足以說明他收放自如的情緒與演技。

張睿家的表現更進步的令人吃驚。沒有像電視劇裡的誇張演出,張睿家飾演起安靜又含蓄的正行恰如其份。相對於守恆來說,正行應該算是比較正常的同志。當楊淇飾演的惠嘉第一次向他示愛被拒絕後,他跑到圖書館去查書,想找出自己的性向,卻又草木皆兵地不敢正大光明地將書拿出來看。許多行為都揭示了他不是一個敢出櫃的同志。唯有當自己喜歡的人—守恆—對他示愛,他才能在情緒滿溢的氣氛下發洩自己的感情。張睿家演來格外深刻,讓人覺得他似乎就是這麼一個沉默寡言、不知釋放情感的害羞男孩。

楊淇的演出也很精彩。身為敏感的女性,她輕易地感知到,她所喜歡的正行,其實喜歡的是男生。當守恆與正行發生關係後,守恆躺在床上對惠嘉說自己的心情時,惠嘉臉上出現一種哀傷卻又同情的表情,然後靜靜地落下淚來。那個畫面既美麗又哀傷,我無法猜透惠嘉/楊淇那時候在想些什麼,但無論何事在她的腦中徘徊,那面孔卻我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盛夏光年》的tagline是,「沒有人是應該孤獨的。」而整部電影真的給了我「孤單」的感覺。三位游走於熟悉的故鄉與未知的都市裡的年輕人。他們都是孤獨的。對白只存在於三個角色當中,即便身邊的世界紛紛擾擾,周遭的人們來來去去,但真正與他們對話的,還是身邊最親密的朋友。那是推到一種極致的親密關係,也是孤獨的另外一種表現形式。

除了演員不慍不火的演出外,電影裡打造的時代氣氛也十分對味。只要是六年級後段或七年級前段的人,看到會對張睿家的高中英文課本封面,感到熟悉而有趣吧。而五月天阿信的《擁抱》相信也是許多重考生挑燈夜戰時,必聽的勵志歌曲。戲中的大地震應該也可以喚起許多人對於「九二一大地震」的諸多回憶。

陳正道曾經表示,九二一大地震那年,他剛滿十八歲。套一句《狂放》裡許安安的台詞,十八歲是一個「周圍有人會結婚有人會死亡的年紀」。陳正道說,如果他現在不再趕快趁這個時候拍這部片,當他年齡越來越大,對於一些事物的想法勢必會越來越世故,《盛夏光年》就不可能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他希望替自己的青春抓住一點尾巴,不論那感覺再虛無飄縹,也終究會在他的身上留下痕跡。

或許在《宅變》裡已經有和香港攝影關本良合作的「跨國經驗」,陳正道的影像風格在《盛夏光年》裡更顯得駕輕就熟。沒有嘩眾取寵的誇張美術,也沒有匠氣十足的攝影機運動,《盛夏光年》裡的台灣,是一幅美麗的城市/鄉村奏嗚曲:花蓮那片綠油油的田野、風高氣爽的海邊場景,甚至是一向烏煙障氣的台北街頭,經過調光後的藍色調,矇矓美感中也帶著一絲年輕人的憂鬱思愁。

其實我印象深刻的,並不是陳正道影像功力的提昇,而是他對於情慾與情感的細膩刻畫。一場守恆出了車禍的戲,與死亡擦身而過的他,開始思考身邊最愛的人是誰,是惠嘉還是正行?當守恆回到正行的住所後,他主動對正行示愛,然後在夜的催情之下,二人情不自禁地作起愛來。

那場床戲拍起來十分自然,完全沒有異男演員假裝同志之愛的扭捏作態。攝影師亦步亦趨的搖晃鏡頭透露出二人心裡的緊繃情緒、主題音樂的高潮迭起反映了二人的身體歡愉。導演不用煽情的手法(雖然露屁股那段有嚇一跳)去挑逗觀眾的感官神經,反而用極為內歛的方式呈現角色的心念流轉。不但提昇了鏡頭美學,也免去了一般床戲尷尬想笑的坐立難安,以一位七年級的導演來說,這種成績是令人激賞的。

對陳正道作品熟悉的人,想必都能在《盛夏光年》裡頭,感覺得到前面幾部作品的幽靈。惠嘉夾雜在正行與守恆之間的三角曖味,有如《未來》裡頭張鈞甯和其他二位男生的關係;正行與守恆童年時期,在操場地板畫飛機,那一幕跟《未來》裡頭,吳君強和巴萬伊丸畫的鐵超人的構圖相似度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九;同志情節部份(張孝全躺在床上說「人長大了,真的什麼都變了。」那段),像極了《狂放》裡的氣氛與色調;而補習班重考的氛圍跟《距離》(陳正道的第二部作品)也很相似。與其說《盛夏光年》是三個年輕人對於自己的未來夢想與慾望的探索,不如說是導演想要抓住自己青春的尾巴,保存記憶的自傳型電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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