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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nred01.jpg他叫做蘭。名符其實地崇尚著「藍」的一切。男孩的衣服色系偏藍,房間壁紙是塗成水藍色的馬雅圖騰;黑色的咖啡用水藍色的馬克杯盛起,好像湛藍的地中海上浮載著一顆黑水晶;他最愛的小說是王藍的《藍與黑》,最喜歡的電影是盧貝松的《碧海藍天》和奇士勞斯基的《藍色情挑》。

她叫做虹。人如其名地擁抱紅色的一切。女孩最愛到精品店裡挑選紅色系的家具用品,紅通通的大同寶寶擺在漆成寶紅色的電視上;紅色的手機蓋子配合鮮豔的紅酒當杯做手機桌布,最喜歡的樂團是嗆辣紅椒,看最多遍的電影是張藝謀的《紅高梁》和奇士勞斯基的《紅色情深》。

蘭與虹分住城市的二端。蘭是名研究生,而虹則是外貿公司的秘書。蘭常常騎著他的光陽125跑遍台北市的大街小巷,虹則搭乘大眾交通工具去任何捷運可以到達的地方。他們的血液裡都奔流著熱愛自由與戀愛的因子。蘭因為學生身份關係得以多呼吸幾年自由的空氣,虹卻因為家庭經濟因素而必須提早向現實報到。

蘭住學校宿舍,卻未曾使用學校的洗衣間。他自己洗衣服:顏色相異的衣服、材質不同的衣服、用途不一樣的衣服,全部分開來洗,一點都不馬虎。

這細心的個性跟虹很相近,虹對於洗衣服也是事必躬親,無論下班後多忙多累,虹一定會將穿著一天的衣物脫像,像儀式般地親自搓洗乾淨,然後找個蔭涼的空間晾曬。在虹的家裡,從未堆積過一天未換洗的衣物。

某年雨季,台北市被陰濕的天氣所籠罩。近一個月未見陽光的城市顯得銹腐陳霉。人們穿在身上的衣物都滲透著潮味;走在路上、搭乘捷運、坐在辦公室裡處處感受得到整個城市的瘴癘之氣。

說老實話,蘭蠻喜歡下雨的台北。站在101高速垂直移動的電梯裡,他希望大雨永遠不要停。就像電影《水世界》一般,湛藍的海水注入忙碌的都市,淹沒汲汲瀯瀯的都市叢林,形成一個巨大的海底都市。到時他就可以戴上蛙鏡,穿著雨鞋,自由自在地在台北水缸中,享受海洋城市的一切。

虹則討厭下雨的台北,理由不外乎是襪子和胸罩都曬不乾,出門前都得拿著吹風機拚命吹著曬不乾的胸罩,越想越可悲。從小就有氣喘的她,每當下雨就會發作。雖然醫生找不出任何氣喘與下雨之間的關聯,但對於虹來說,水氣就像是散播在空氣中的有毒花粉,具有敵意且致命。

在經過了第34天的連續雨天,全台各地的水庫都洩了至少四、五次洪,各地陸續傳出災情時,不知不覺中,命運裡某種奇妙的連帶關係,將蘭與虹帶到了一個相同的地方:洗衣店。

由於蘭無法再忍受宿舍的烘乾機總是將他衣服的纖維燒壞,就算他怎麼設定溫度也是徒然。而造成烘衣機故障的罪魁禍首就是連日來的大雨,濕氣將所有的機器泡到秀斗當機,分不清楚溫度高低。當蘭某天被自己從烘衣機裡拿出來的衣服燙傷手後,他驚覺自己必須轉移陣地了。

虹也無法再忍受連日來濕氣過重的天氣。掛在走廊上的衣服老是晾不乾,就算勉強晾乾也總是飄浮著一股陰濕的霉味。這對於有潔癖的虹根本就是大忌。她無法忍受身上的皮細孔貼著一片無法透氣的濕布。她用熨斗將自己的衣服一燙再燙,電費飆高也不自覺。她在房裡貼滿火紅的小太陽貼紙,扭開收音機穿著套裝在走廊上大唱孫燕姿的《天黑黑》發洩情緒,其舞姿與造型之跳tone讓人懷疑她曾經到非洲某國去學習過巫毒之類的奇門異術。

殊途同歸,在氣溫與濕度同時破城市紀錄的某天,二人不約而同地來到市中心的某家洗衣店裡。與他人不同的是,他們都只烘衣服,不洗衣服。數十個偌大的滾筒在幾坪的空間裡一字排開,像是沒有退路的巨人朝著同樣的方向般拚命地轉動著。人們在座位裡等待機器產生的熱源將自己肺部的濕氣與霉氣抽乾,讓毛細孔吸收到人工的乾燥空氣,而非黏膩潮悶的水氣。

蘭習慣挑靠牆的位置,因為靠牆讓他對機器/衣服有一種穩定的安全感。虹習慣挑靠門口的位置,過於深入的悶熱令她不適,因為她有氣喘,希望呼吸到外頭沁涼的空氣。

世俗的一般人總是像沒有存在感的空氣,像曠時的影像般快速地來來去去。然而蘭與虹的到來卻讓這間原本平凡無奇的洗衣店點綴了一絲神奇的色彩。蘭的烘衣機內總是一筒藍,虹的則是一片紅。二人烘衣機裡頭的顏色看起來格外鮮豔。

若你仔細盯著蘭的烘衣機,你會看到一片藍色的海洋,裡面承載著無數的浮游生命:有孤單而高傲的海馬王子、俏麗可愛的人魚公主,以及華麗炫目的海龍皇宮;若妳直視虹的烘衣筒,妳會發現在一片小小的火焰山上,上面跳著七彩帽的小矮人,上面搖搭著淺眠中的白雪公主,雪紅的唇映照著正準備一親芳澤的白馬王子,然後在一旁吃醋的喇叭花就會冒出沖天炮的火焰,照明整片陰冷濕暗的台北天空。

雨季的第103天,二人因為蘭的襪子所產生的靜電,打破了原本不說話的僵局。那天,二個人的烘衣機就在隔壁,適巧他們背著背坐著。剛出門的老人白髮如雪,口袋塞著一本王藍的《藍與黑》。出門前他若有意似無意地望向坐在椅子上的虹與蘭,露出淺淡的微笑後,身影有如鬼魅般地消失在對面人潮的加州健身中心。

當時二人都在收衣服。或許因為靠得太近,蘭的襪子竟然「趴搭」一聲貼到虹的烘衣機上。蘭很尷尬地將襪子從透明的玻璃上「撕」了下來,滋滋作響的靜電聲音讓虹笑了出來。

蘭看見虹的笑容,好像城市人看到久違的陽光般,透著靦腆的熱度,烘暖被浸濕已久的心靈。二人在同時間發現彼此的特「色」:那純粹而強烈的色彩反映彼此的性格,因為某種命運的偶然讓二人相信這一切的相遇是冥冥之間就安排好的。

而其實,兩人都是再平凡也不過的男孩與女孩,卻因為對於一件事與一種顏色的執著,讓他們身上散發出某種迷人的個性,吸引著同樣磁場的兩顆心。

甚至是十年後的今天,當蘭躺在妻子略隆的小腹,看著二歲的小貝比穿著紅色的肚兜、躺在身邊嘟著小嘴幸福地做著午夢的同時,他的心裡忘不了那天,「純粹」的偶然帶給他的,生命意義的昇華。

也或許那種感動,是讓十年後的今天,當虹拾起丈夫藍色的公事包,腹部漸隆的胎兒在她的肚子裡跳著美妙的踢踏舞時,她的心回到那天,心靈的感動所留下的強烈印象。

那天下午,二人相談甚歡。雖然是第一次相識,卻像認識了很久的朋友一般,無話不談。而就像所有傳統的愛情故事一樣,他們留下彼此的電話,並希望再繼續聯絡,因為將來有什麼機會,誰也不敢確定。

只是,十位數的手機只是人為定義的城市密碼,就算是藉由科技的傳送,冷冰冰的通訊協定無法傳遞當時初見面時的感動。拙於言語的社會化辭令無情地曝露二人涉世未深的遲頓與膚淺。就在一、二次乏味與毫無共嗚的電話交談後,二人重新進入自己的工作與生活。更久之後,就再也沒聯絡了。那曾經抄給彼此的手機號碼,也在天氣逐漸放晴的工作日中,丟到字紙簍裡,重新開始。那段因雨天而造就的機緣也被逐漸淡忘。

洗衣店因全球溫室效應的關係,生意越來越好。不但店面變大,也推出了洗/烘功能分離的機種。機器越來越大,也越擺越多。跟之前二張長椅,機器一字排開的單純美好完全不同。

多年後的某天,二人因為某些原因,又回到了洗衣間前。那天,台北就像十年前的那天下著悶熱的毛毛雨。由於心裡面的某些什麼,讓他們經過店面時不約而同地停止了腳步,往裡頭望去。

依稀,他們好像看見,在二人初次見面的那台烘衣機裡,似乎同時滾動著紅色與藍色二種顏色的衣服。烘衣機旁坐著一對年輕情侶。女孩衣紅如火,男孩藍服著身。二人的手緊握一起,頭併著肩,相互依偎,一付愛情無敵、青春萬歲的模樣。

那景象同時觸動了虹與蘭,青春的浮光掠影因此情此景而再度在他們的心裡閃爍了一下。就在這個時候,二人對望了一眼。好像看到多年不見的朋友般,那熟悉的可能性敲了他們心臟一記。倆人拚命地搜尋腦海裡的記憶庫。卻因為這城市太多悶濕的回憶,將原本烘的暖暖的心丟進記憶的深海。

那記憶的喪失改變了彼此的相貌,或說,改變了他們對彼此相貌的認知。蘭與虹對看了一眼,無法在第一時間認出對方後,只能擦肩而過,帶著一絲模糊的懷疑,腳步不停地走向城市二端。

或許,再停一秒,蘭心想。我就可以仔細端詳她的臉龐。從模糊的記憶中去勾勒出某個下午的午后,命運女神曾經賜予他,那紅似蘋果的女孩模樣。只是世俗的禮節約束他的眼神,不能停在「陌生人」臉上太久,以免顯得不禮貌。就在起心動念的一瞬間,女孩已經轉身離去。

或許再停一秒,背對著蘭的虹心想,她便可以確定那男孩, 是不是那道曾經打開過她心門裡的陽光?只是礙於世俗禮節的約束,擋在別人的面前太久,是很不禮貌的。就在起心動念的一剎那,男孩已經轉移視線,沒有讓她有停下腳步的任何藉口與理由。

於是,蘭與虹可能的重逢的繼續下去的美麗的故事篇章,就在所有這城市這文化這時空的一切,電光火石地劃下了句點。或許某天,他們會對自己的子女,講出這個故事。也或許他們會用自己的想像力,去延伸填滿,那回頭之後的遭遇。只是現在的他們,只是別過頭,怯懦地向前走去,將那可能性的未來,遠遠地拋在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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