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桔粒的電影筆記

這是一部美麗的電影，也是一部哀傷的電影。它處理的是同志間的情感，但觸擊的卻是所有失去戀人的另一半的心。

直到進了戲院那一刻，我才知道《摯愛無盡》是一部同志電影。但是不像傳統同志電影給人的離經叛道的感覺（如愛作怪的阿莫多瓦），或是販售悲情的同志輓歌（如關錦鵬的《藍宇》）。《摯愛無盡》沒有掉進同志電影的窠臼，反而以極為生活化的吉光片羽，傳遞人生中更大的悲傷與無奈，也就是「命運無常」。

想像一下，如果你原本擁有美好的人生，有愛你的情人，有穩定的工作，有可以訴苦的紅粉知己……這樣子的生活，夫復何求！但是，可能是一場意外，奪走了你最心愛的人的生命。在接到惡耗的第一天，你會如何自處？是成日痛哭失聲，還是強做鎮定，繼續扮演這個社會給你的角色？

《摯愛無盡》就是描寫一名大學教授喬治（柯林佛斯），在交往十六年的男性伴侶吉姆（馬修古迪飾）驟逝之後，強忍著悲痛面對社會的一天。從打開家門的那一刻起，過往美好回憶的幽靈不斷地騷擾著他，孤獨讓他難以忍受。於是他拿出塵封以久的槍，決定在今天之後了結自己的性命。但在今天結束之前，他要求自己以平常的形象，面對可能遇見的人事物，如一位仰慕他的男學生，以及離婚後毫無人生目標的紅粉知己查莉（茱莉安摩兒 飾演）。短短２４小時的命運交迸，會讓喬治放棄了輕生的念頭，還是直接了結自己的生命？

改編自Christopher Isherwood小說，《摯愛無盡》是時尚大師Tom Ford初執導筒處女作。雖然是新導演的第一部作品，但表現卻異常的亮眼。這位前GUCCI總監將這個往往被處理成俗爛肥皂劇的電影點石成金，成為一部導演風格獨具的大師級電影。Tom Ford以瑰麗冷洌的影像風格，營造出他心目中這個對生命絕望的同志世界。

或許有人會覺得《摯愛無盡》的步調過於緩慢，但是我覺得這類貼近自傳式的個人電影，最難做到的就是「共嗚」。因為對作者/導演有感覺的東西，觀眾可能完全冷感。更何況是講敘一個同志的故事，要得到異性戀的認同更是難上加難。但是導演花了一些篇幅，慢慢經營喬治與吉姆二個人之間的情感，讓觀眾的同理心可以逐漸投射到演員上，並且感同身受。若非透過導演精確地堆砌那生活感與時間感，是無法在一個半小時之內讓觀眾產生共嗚的。

為了避免大量的生活感令觀眾感到空洞乏味，Tom Ford以實驗電影的精神，巧妙設計音樂/音效/影像三者之間的拼貼，刺激著我們的視覺/聽覺神經。實驗電影一般來說都被視為「不夠親民」的影像手法：跳躍式的剪接與去邏輯的音效處理常讓觀眾看得一頭霧水。但是實驗電影的概念如果擺到對的地方，也能成為一種說故事的方式。Tom Ford就以學生電影常見的音效剪接與蒙太奇手法，交叉剪接喬治在失去吉姆之前與之後的時間。影像的跳躍成為回憶的意識流，音效的拼貼成為連結現在與過去的聲音轉場。不但包裝了老套的flashback手法，也獨創出Tom Ford的敘事風格。

於是，透過攝影機，我們跟著大學教授喬治法康，一塊渡過他人生中的最後一天。他在課堂上捨棄赫胥黎的書(其著作《美麗新世界》是一部談「制約」的書)，像是拋棄了體制與約束，要學生的思考不要侷限於單一面向；他跟紅粉知己查莉約定了晚餐，在買酒的途中碰到一名也許可以一夜情的帥哥(還真的很帥)，以及一位仰慕他的學生。今天是赴死的好日子，但今天似乎特別美好，如果就這樣子死去，是不是有些可惜呢？

只是那每人每事都令喬治回憶起與吉姆的種種美好。過往的甜蜜現在變成一把利刃，一刀刀畫在喬治的心上。因戀愛中的情侶就猶如充滿好奇心的小貝比。他們走遍各地，渴望城市裡的每個角落、每刻呼吸，都存在彼此愛的記憶。只是，凡作用力必有其反作用力，回憶越甜蜜，分手就越痛苦。當另外一半離你而去，這些曾經春心盪漾的戀愛物事，竟腐敗成了一件件令人糾心的心靈傷口。不論是一首歌，或是一張照片，都有可能喚起二人之間曾經在一起的美好時光而糾心痛。真愛難尋，受到社會價值觀的禁錮，同志間的真愛更是難上加難。當我們失去所愛的物事都有可能難過不矣，更何況是失去交往十六年的親密愛人。

本片演員雖少但都是亮點。飾演主角的柯林佛斯演繹起來非常的自然。含蓄內歛的演出演活了這位個性壓抑卻內心澎湃的大學教授。柯林佛斯總是能用最少的肢體語言去表達最多的情感。讓人記憶深刻的是他在聽到吉姆的惡耗後，掛斷電話之前還強做鎮定，但已見熱淚盈眶。電話掛斷之後，那強忍的淚水如洪流般止抑不住的潰堤。光是那幕就夠令人糾心了；戲精茱莉安摩兒的演技就更不用說了。在裡頭她飾演喬治的紅粉知己，自己則是一位離了婚、過著毫無人生目標的生活的單親媽媽。一場她和喬治的對戲。二人酒後吐真言，先是彼此互揭瘡疤、大吼大罵之後卻又和好如初。演來就像一般好朋友那樣子的自然。

值得一提的是飾演仰慕喬治的大學生，是《非關男孩》裡頭的男孩，Nicholas Hoult所演出。他從一開始在課堂猜出喬治的性向、跟辦公室的小姐要了喬治的地址，到片尾與喬治渡過最後一夜……。他的心思就如天使般的細膩，小心呵護著喬治(也是自己)是同志的秘密。即便在喬治面前赤身裸體，也不做出逾矩之情事，甚至在最後看穿了喬治自殺的企圖，把他原本想拿來自裁的槍偷起來，抱在身邊睡著了。

那絕對的善意令喬治感動。原本想自殺的他因為碰見了生命中的天使，明心見性之際決定為了人生中渺小的光明繼續活下去。片尾的最後一段獨白或許有些說教，但是在悠揚的弦樂中， 看著喬治把槍收進抽屜，鎖了起來。那重燃的生命之火令人讚嘆，我也感動到差點在椅子上叫出來了。

《摯愛無盡》這是一部美麗的電影，也是一部緩慢的電影，更是一部悲傷的電影。Tom Ford的初試啼聲，沒有新導演的躁進，卻多了一分大師的誠懇：影像華麗璀璨，表演內歛動人，既不媚俗，也不自溺。尤其是配樂一出來，簡直就像是在看王家衛的電影。攝影機緩慢而又優雅的軌道運動搭起管弦配樂一直讓我想到《2046》的風格。光是看一遍是無法全盤了解導演意圖的。也請各位看倌一定要看到最後，把音樂聽完。因為那悲傷的音樂會把你整顆心釘在電影院裡頭，動彈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