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桔粒的電影筆記

假如，上帝在你身上下了一個詛咒，要你在一天24小時之內，都不能說謊。你的生活會因此而亂了步伐嗎？

或許你覺得一天不說謊沒什麼。但若仔細去檢視，或許會發現，你的生活中其實充斥著各式各樣的謊言：從善意的白色謊言，到惡意的謠言中傷，都不可避免地撲向我們。

美諺有云：「誠實為上策(Honest is the best policy.)。」傳統的好萊塢電影，不論劇情多麼天馬行空，在道德主題上都回歸到二個核心價值：「自由意志」(Free Will)與「誠實」。人因自由意志而做出選擇，而不論這選擇讓主角陷入如何困境，若要解決問題，主角一定要誠實。也就是所有在影片中的欺瞞與背叛，都必須有個橋段，在其他人面前坦白澄清。如此一來，主角才值得在故事的結尾被救贖，得到完美的結局。

金凱瑞主演的《王牌大騙子》(Liar, Liar)就是一部探討「真實」與「謊言」孰輕孰重的電影。影片以老師在課堂上問小朋友家長的職業為起頭，當問到一個叫Max的小男孩，他的父親是什麼職業時，Max歪頭想了一下，然後直覺地脫口而出說「騙子」。這答案讓發問的老師花容失色，想說Max一定是在哪個環節上誤會了父親的職業，於是繼續追問。當小男孩說出「爸爸總是穿上西裝上法庭和法官說話」時，老師聽了不禁莞爾，然後糾正Max說：「他是個律師，不是個騙子。」

即便是童言無忌，這段對話卻替律師這個職業，做了一個嘲諷式的定義：其實律師不過就是職業騙子。他們的生活無處不說謊。不論在做人處事上的圓滑（白色謊言），或是為了打贏官司的「技術性說謊」（惡意中傷），於公於私，他們都是不折不扣的「謊言製造者」。也因此，本片的英名片名”Liar, Liar” 不其然地與「律師」這個職業，成為了同位格。

金凱瑞所飾演的律師Fletcher，就是一位為了成功，不惜說謊的律師。焚膏繼晷的工作影響了他的家庭生活。雖然他與妻子的離異，並沒有影響到與兒子Max的感情，但為了同時應付公事與私事，Fletcher不得不常常撒謊，來當做虛與尾蛇的藉口。他的生活是由大小不一的謊言羅織而成。不但遲到有理由，就算見到討人厭的同事與上司，也得昧著良心說場面話。所謂「成功的律師生活」，其實只是由一堆謊言所堆契而出的假象。

Max很喜歡跟父親Fletcher在一塊，即便他知道Fletcher常對他不守信用。但隨著Fletcher放他鴿子的頻率越來越高，讓Max逐漸喪失對Fletcher的信任。在某個Fletcher又缺席的生日宴會上，六歲的Max許了一個願望：他希望爸爸Fletcher能夠有一天不說謊，老老實實地做一個誠實的人。

上帝似乎聽到了小男孩真誠的禱告，幫他撒下許願的魔粉。自那刻起，Fletcher變得開始無法說謊。即便是最小的指鹿為馬（如：將紅筆說成藍筆）也辦不到。這項「奇蹟」讓Fletcher慌了手腳。一向靠說謊與扭曲事實替客戶辯護的他，竟然搖身一變，變成比小木偶皮諾丘更誠實的人。Fletcher的命運會不會因此而改變？誠實到底給他的生活開啟了另外一扇窗，還是帶來更多的麻煩？

《王牌大騙子》是美國諧星金凱瑞繼《王牌特派員》的成功之後，趁勝追擊的現代喜劇片。以類型電影視之，《王牌大騙子》是個不折不扣的喜劇。金凱瑞的表演在片中堪稱一絕：誇張的肢體演出與無厘頭的笑料總是讓人捧腹大笑。雖然現在的金凱瑞已經逐漸收歛出道時誇張的演出，轉型為實力派的劇情片演員，但早期極富特色的無厘頭表演才是他的正宗標誌。表面上，《王牌大騙子》是一部搞笑的都會喜劇，然而在笑聲背後，誇張的表演其實是在暗諷律師良心發現後的道德掙扎的過程，是多麼地荒謬且不堪。

所以我們看到，當Fletcher在法庭上，準備以一套「似是而非」的證詞，替他的當事人辯護時，在「誠實魔咒」的施法之下，Fletcher無法說謊時的扭曲表情，正像是一個律師碰到道德危機的隱喻。他嚐試所有的方法讓自己說謊，卻總是無功而返。然後，卻在結辯的前一刻，以「真實的資料」，陰錯陽差地打贏官司。所謂「真相讓人自由」（The Truth will set you free.），Fletcher第一次嚐到因誠實而打贏官司的甜美果實。

只是，現實是殘酷的。Fletcher因為打贏了官司，而讓他的當事人－一位外遇卻仍要求子女監護權與高額贍養費的惡質母親－變本加厲地報復了自己的丈夫，讓Fletcher感到無比的罪惡感。雖然「事實」讓Fletcher打贏了官司，卻也破壞了一個家庭。此時，赤裸的真實跳出來質疑我們：「絕對的事實，難道一定是對的嗎？」

嚴格來說，身為律師的Fletcher不算是說謊。只是，他們所說的，都是「部份的事實」，而非像自己上證人台前對聖經所宣誓的，說出「真實的全貌」（”The Truth, the whole truth, and nothing but the truth.”）。所謂的「事實」(Truth)，有著無比客觀、不容挑戰的權威。但一件事的「對」與「錯」，卻是以事實為核心的價值觀轉換。在不同面向的解讀下，一件「事實」同時存在著「對」與「錯」的辯論空間。對律師來說，說出一半的事實並非全然的說謊。於是在證據利用的空間下，他們得以重新組織既有的事實，去營造出對自己有利的證詞。

這種律師的詭辯，其實在大眾傳播媒體氾濫的現代社會裡，早已見怪不怪。而現代科技的發達讓所謂的真實，有了另外一種詮釋。

已逝的社會學者布希亞提出「擬象」的觀念，指出在資訊爆炸的科技時代，觀眾從數位媒體所接受到的「真實」已自行成為一個「擬象的社會」，或者被稱之為「媒介真實」。而這「擬象」已經取代真實世界，成為現代人「了解真實」的養份。

於是乎，觀眾開始在乎４：３的電視框框裡頭的資訊，相信SNG所報導的新聞，相信記者所寫的文章。媒體礙於資源與時間的限制，開始變得跟律師一樣，說出一半的真相，然後說服觀眾，這就是事實的全貌。而許多的資訊，也在片段的報導與刻意的新聞操作下，變成人心惶惶的謠言。於是我們來到一個作弊的世界。沒有說出來的真實不代表就是謊言，我們活在一個「一半真實、一半謊言」的擬象世界中，只關注媒體資訊，而不在乎真實的世界。

《王牌大騙子》拍攝於一九九七年，距今已有十二年，但影片中所呈現的樣貌，卻仍跟二十一世紀的現代人如出一轍。僅管科技快速的進步，但是人們對於說謊這事的「不自覺」，卻和十年前沒有什麼二樣。而且頗有變本加厲的跡象。

有趣的是，從現在看金凱瑞的作品年表，會發現他之後的許多作品，很多都圍繞在「真實」與「謊言」之間，《楚門的世界》（”The Truman Show”, 1998）探討的是資訊爆炸後的現代社會，廣告與媒體所共謀而出的「擬象社會」帶給真實人類的衝擊；《忘了我是誰》(”The Majestic”, 2001)則描繪一個被政府列為黑名單的編劇，因為一場車禍，不但忘了自己是誰，還以一個錯誤的身份繼續生活；而《王牌冤家》(“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 2004)裡更以夢境與現實的虛實交錯，來探討現代愛情觀的曖昧與模糊；而《沒問題先生》(“Yes Man”, 2008)的劇情架構幾乎就像是《王牌大騙子》的續集，描寫一個對萬事只會說”No”的宅男，如何試著對世界說”Yes”的挑戰。

「誠實」在字義上，屬於正面積極的字眼，卻和「勇氣」有著表裡關係。「誠實」背後所代表的，是「真相的揭露」。而「真實」總是赤裸的，令人不敢直視。所以現代人需要有「謊言」的外衣，來掩飾自己對事實的忽視與冷漠。所以在現代社會，「誠實」往往代表著一種「道德勇氣」。要「誠實」，其實被視為一種「道德勇氣」。一般人因為缺乏直視自己真實生命的勇氣，所以往往躲在謊言的外衣裡，保護自己。

誠實需要勇氣，但說謊的下場更糟。在二害相權取其輕。行得直，坐得正，不做虧心事，無愧我心，才能向電影中，Fletcher對觀眾所說的，”The Truth will set you fr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