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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車 最近因為要到公視去送帶,所以常常往返於公館與內湖之間。我是喜歡騎摩拖車的人,所以都不叫快遞,自己送。因為騎車的時候,腦袋可以放空。對台北市的熟悉讓我只要手放在握把上,車子就會像自動導航一般送我到達目的地。中段的駕駛時間只要把腦袋放空,想什麼事情都行。

前天晚上,我送《芭娜娜上路》的宣傳帶到公視。到公視的那條路既寬又大,平時車流也不多。所以我都騎很快,車速大約在65到70中間。在快到隧道的時候,突然一隻黑狗從安全島衝出來往路邊跑。黑狗沒來由的竄出嚇到我前方50公尺的機車騎士,他連忙緊急煞車,卻還是擦撞到了黑狗。只聽到「唧」一聲很大的煞車聲,黑狗被彈開了一公尺遠。但被撞倒後好像沒事般繼續爬起來往前跑,最後跳進後方的草叢,不見蹤影。

撞到黑狗的騎士似乎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因為是狗自己跑出來,不是他故意去撞,而且狗看起來也沒事,所以他就繼續向前騎。但跟在他身後的我,見到此幕,腦海裡卻浮起一件九年來沒有再去回想過的一個人。

1999年,我大三。

某一個早晨,自高中畢業就沒有再見過面的同學跑到陽明山來找我。那天陽光普照,他騎著一台打擋的Kawasaki來陽明山。我從來沒有坐過Kawasaki,所以有些興奮,老朋友重聚也分外高興,於是二個人就跑到竹子湖去吃野菜,然後到擎天崗去看牛大便,順便聊天。

我是提早入學的,從小到大在班上的年紀都是最小的。而那位朋友姓「趙」,所以我都管他叫「趙哥」。他是我在高中時期的同班同學,高二時才轉進我們班。由於我是轉學生磁鐵,不論在大學或是高中,轉學生都喜歡跟我聊天,我也比較容易親近他們。雖然叫「哥」,但這也是比較馬吉的叫法,私底下並無長幼之分。趙哥的見識比我廣些,也跟我一樣喜歡看書。久而久之,我就跟趙哥推心置腹起來。

高中畢業之後,他應屆考上淡江大學,我則窩在台南的重考班一年才考上文化英文系。重考的日子十分難熬,每天就是不斷地複習再複習。所幸在這段期間,趙哥會持續地寫信給我,稍稍解除了重考時的鬱悶心情。考上大學後,搬到台北,趙哥的來信便少了。之後我才記起忘記通知他我搬到台北來了,所以信全部都寄到了台南去。只是上了大學,接觸了新同學與新環境,難免喜新厭舊一下,所以也就懶得回家收信改地址。因此趙哥的信就一直寄到家裡面,我一封也沒瞧見。

大三那年,有些東西在我生命裡滋養,卻也有生命在我生活裡消失。那年,我的高中導師意外死亡了。過世那年她才39歲,單身未婚。因為洗澡時不小心跌倒,頭撞到浴缸昏過去,臉正好埋在乘滿水的盆子裡頭,就溺死了。

生命脆弱的讓人不敢相信,接到同學強作鎮定的電話時,我心裡繞著的是一句很芭樂的台詞:「這是騙人的吧?」現實與戲劇最大的不同時,講完戲劇化的台詞後,你要承受那戲劇化的後果,不論是喜是悲。高中導師是影響我人生最重要的人之一。她的英年早逝,說什麼我也無法接受,那天晚上就失眠了。

回台南弔喪那天,老天爺也來垂憐,下起了傾盆大雨。台南市第一殯儀館來了很多學生,許多是隔了好幾屆的學弟妹,穿著雨衣,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人群裡面有條隊伍,是畢業之後很久沒有聯絡的高中同學們。因為這場喪禮的關係,大夥又聚在一塊了。只是我們沒有時間敘舊,只能快速浸入亡師的悲慟。

儀式結束之前,是瞻仰遺容的時間。學弟妹們魚貫地走進靈堂後面,出來後都是淚流滿面。我也進去了,看到高中三年來一貫嚴肅的老師,頂著被化上誇張血色的妝顏,靜靜地躺在棺材裡頭。兩邊厚重的經紙擠得嘴巴呈綣曲狀,微開的嘴唇透著暗紅色的舌尖。不曉得為什麼,一向不哭的我,看到這幕頓時覺得鼻頭發酸眼眶發熱,出來之後也是二行清淚掛在臉上。

喪禮之後,班上同學小聚,開了一個難得的同學會。四年來的變動很大,有些人去當兵回來了,開始在貿易公司上班;有些人在台北念大學,跟高中時候的女友分手,展開新生活。僅管變動許多,但你還是認得出每一張臉,猶如畢業照的清純,還沒那麼世故。老師的死大家都很難過,所幸畢業前製作良好的通訊錄,大夥可以互通消息。於是臨走之前,我們又做了一張新的全班通訊錄,更新些資訊。

趙哥就是這時再度跟我搭上線的。回台北後,他打電話給我,問有空要不要出來走走?我說好,先是到淡江去走了一趟。那時淡江大學的圖書館「號稱」是全台大學最現代化的圖書館:窗明几淨不說,進入館內還需刷卡,根本就是高科技大樓的等級,跟文化大學用八卦陣蓋的鬧鬼圖書館相比根本就是天差地遠,害得我羨慕的要死。而且在網路還沒發達的年代,淡江的學生已經可以任意牽宿網使用,名符其實的網路天堂。

淡水之旅結束後,趙哥約一天要到陽明山走走。我答應了他,過沒幾天,他就騎了Kawasaki上山來載我。我們吃了竹子湖的野菜,聞了擎天崗的草味與牛大便
然後騎上陽金公路,一路兜風。

在路上,趙哥問我大學生活過得如何?我說普通普通,但比高中自由。高中的時候總覺得自己一無是處,沒辦法成就任何事。上了大學後,不再是通才教育,往自己有興趣的領域發展,覺得比較有力量,認為自己還是有可能改變這個世界的。趙哥點點頭,然後問我有沒有收到他寄給我的信?我問說是何時寄的?他說大概是在我上大學之後。因為我在台南重考時還會回他信,上台北之後連信都沒看到。我坦承信都寄到台南,然後人在台北,很少回家,所以就不知道他有寄信。然後我問趙哥「最近過得如何?」、「學業過得去嗎?」、「家裡面的情況怎麼樣?」、「有沒有女朋友?」……之類的問題。

就在趙哥要回答之際,意外發生了……

一隻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大黃狗,突然衝到了路中央,首當其衝就是我們的車頭撞。我們那時的車速大概是60公里,在公路上算是很快的速度了。趙哥為了要回答我的問題,回過頭來,所以沒有看到臨時跑出來的大黃狗。我在後座看到大黃狗衝出來時,大喊了一聲「小心前面」。趙哥本能地按了煞車,但已經慢了,Kawasaki的前輪撞到了大黃狗
發出重重的「碰」一聲。大黃狗被車輪撞上,接著「撲」的一聲,被遠遠地彈到公路的另外一邊,掉進公路旁的草叢裡。

趙哥的騎車技術不錯,車子撞到狗後晃的很厲害,當我一度以為要摔車了,他卻慢慢地按了煞車,勉力維持平衡後又踩了擋,加速。最後車子又慢慢地加速,往前駛去。我猛回頭,陽金公路旁沒有很深的崖壁,但也是深不見底的草叢。此時大黃狗已經不見了,周遭也沒有任何的人。我們驚魂未甫,回程時兩人一句話也沒有說。

一‧句‧話‧也‧沒‧說

十五分鐘後,他送我到鳥牌前的麥當勞,說了一句「有空多聯絡」。然後就騎了車下山,走了。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趙哥。

回到宿舍我還是處於激動的狀態,幸虧趙哥技術好,我們沒摔車,否則掉到公路旁的就不是那隻大黃狗,而是我們二個人了。我回到宿舍先是洗個澡,換褲子時發現褲管有血跡,我和趙哥都沒有受傷,血跡鐵定是大黃狗的。看來那隻受傷的狗是凶多吉少了。我望著那漬污,木然不語。

但是第二天我就幾乎忘記了這件意外,繼續著自己的生活。已然適應的環境讓我在大學裡頭如魚得水,雖然英文系本科的分數不是很好,但活躍的課外活動讓生活很充實。自然地,也忘記了要回台南看信這件事……。

一年後,我忙完了系上的畢業公演,開始準備研究所的考試。閉關前我回台南一趟,跟老爸老媽說自己要考研究所的決定。老人家沒說什麼,他們一向很支持我的決定,雖然老媽一直希望我能夠留在台南當個公務員,留在他們身邊。但不肖如我還是一直跑外跑,只希望某天別人對我的肯定可以光耀他們的名字。聊著聊著,老媽從抽屜裡拿出一疊信給我,說這是這幾年寄到家裡面給我的信。

上了台北後,除了幾位好朋友外,幾乎沒有跟任何在台南的朋友說我在台北的地址。很多以前的老朋友還是會每年準時寄賀卡過來,聖誕卡啦或是新年卡片。有高中時期喜歡過的女孩子,之後變成很好很好的朋友;也有當時參加救國團活動的學員,因為我留家裡面的地址而把賀卡寄到我家來。然後所有信件裡頭,為數最多的,就是幾乎二個月寄一封的,趙哥的來信。

趙哥信件內容很平凡,大抵是些學校生活的流水帳,以及其他的狗屁倒灶。從信中我發現趙哥其實有很強烈的憂鬱感(憂鬱症?)若沒猜錯,趙哥在大學生活其實還是很孤僻,不習慣跟別人溝通聯絡。大學四年還是只有一個朋友,就是我。

信件很多,我一封一封看下來,看到後面,字跡越來越醜,越來越沒有邏輯。後來我知道趙哥到大四那年開始酗酒,瘦到不成人形,家人也不管他(媽媽好像跟其他男人跑了,爸爸也不知道到哪邊去,他跟爺爺住一塊)。我收到的最後一封信,字跡幾乎要很勉強地才識得究竟在寫什麼?他說,高中畢業後的同學,他覺得我是最有成就的,要我繼續下去,不要讓他丟臉……之類的話。寫得很像訣別信一樣。

在他去當兵後,我就沒有再收到任何他的一封信。

看完信後,我立刻回了一封信給他。我希望趙哥能夠振作,這似乎不是我認識的他。信裡頭我不斷地鼓勵他,並且要他如果有空一定要來找我。然後,終於把在台北的地址給了他(雖然再一年後我就要離開大學了)。然後期盼他回信,只是我沒有得到任何回音。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在台北的時候,有看到他的信,持續關注他的狀況,並且關心他、鼓勵他的話,情況是否就會變得不一樣?我開始有些自責,但現在自責也沒有用,只能夠等。我曾經到過他家一次,那是台南縣一個很偏僻的小農村。之後我再打電話到他家,已經變成了空號。親自走訪時,隔壁鄰居說他們已經搬走了,至於搬到哪邊,沒有人知道。

就在等待的期間,我考上研究所,在學術的世界裡泅泳了四年,在畢業前開始拍片,然後拍了一部紀錄片畢業,當兵後出來繼續拍片。

三年多後,當記憶的灰塵蒙上我對趙哥的回憶時,某個騎車到公視的夜晚,那隻被撞到的黑狗讓我腦海裡某個曾經鮮明卻已暗淡的記憶,重新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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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決定這次回台南後,再到趙哥家一次。雖然我不用對他的人生負責,但至少我想知道,他現在過的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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