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引島當兵的朋友L難得休假回來,到台北找我玩。閒聊中對當兵的狗屁倒灶當然少不了,島上的天氣島上的人都是他髒話的鏢靶。他還跟我提到練靶的時候子彈從他耳邊,差點腦袋爆漿的意外。

「意外的發生,猶如電光火石。當你有時間做反應時,早就一隻腿踏進陰曹地府裡了。你連回神的機會都沒有,就掛了。」

L是哲學系的高材生,入伍之前我就習慣用文鄒鄒的語言跟他對話。

「與其面對意外未知的一瞬,我寧可選擇緩慢有進程的死亡。」L跟我這樣子說。

「你怎麼知道面對緩慢的死亡不會比未知的一瞬更恐怖?」這不是我說的話,這是火星文。但對L就是要這樣子講話。

「若死亡是漸進的,你的恐懼會被時間消磨。當死到臨頭,恐怖耐性早跑到死亡的前面,催促著死亡的到來了!」

「等死也嫌煩,你是這個意思嗎?」

「純粹是正負勢力的消長呀。死亡是一瞬間的事。那瞬間沒死,你就不會想死了!」

「我覺得你喝醉了!」當兵的人休假時也不能喝酒。不過難得放風,管它的。我手上其實也是一杯馬汀尼,像汽油一樣的味道。


跟L出來的那幾天我一直作夢,可能是白天聽太多他的胡言亂語,到了夜晚統統變成夢的素材,工作上的心神不寧是最佳的催化劑,連日下來的勘景,疲備不堪的身體是做夢的溫床。我一靜下來,夢就進來了。

以下是編號FX.00192QBX夢境,內容如下:

一個人跑到電影院看《殺手沒有假期》。明明海報上是大大的柯林法洛,銀幕上卻打出黎明殺完人後坐上公車,被很久以前的朋友認出來的畫面,以及他的獨白:「原來殺手,也是有小學同學的。」

場景一轉,我出現在一片綠的發紫的田野。我開著車,在樹邊載到一位攔車的妓女。雖然我不願直稱「妓女」二字,但她的形象完美地符合所謂「妓女」的所有定義:濃妝豔抹、身材火辣略帶些風騷,看到男人會露出一種奇異的媚笑。

腦海還在搜尋「特種行業」、「公娼」等政治化的詞彙時,「不要害怕叫我妓女。」她好像有讀心術,這麼對我說。

然後我們開車回家,在房間裡瘋狂的作愛。完事後,她看到我滿房的書櫃,發出了讚嘆的聲音:「好多書呀!」她說

愛看書的妓女。腦海裡面又閃過這個標籤。很不應該,但我沒辦法阻止自己想什麼,這是夢呀。

「妳喜歡的話可以帶幾本回去看。」我說,赤裸著上半身完全不在乎露出醜老肥態的身軀,好像是我身經百戰的嫖客。
「那你推薦幾本書吧,我無聊的時候可以看。」

無聊的時候可以看?這話真是發人深省。當一個人的存在被特定語彙標籤化後,與她並存的私人空間,包括陽光空氣水以及所有賦予她為人權利的自由似乎都消失了。我們不把妓女當人看,我們把她當妓女看。妓女是妓女,妓女不是人,所以,她們整天作愛、整天接客、她們不會有無聊的時間,也就等於:她們應該不會(或說沒有時間)看書才對。

愛看書的妓女,沒有押韻,我喃喃自語。

我挑了佛洛依德的書出來。在夢裡看《夢的解析》,不曉得腦袋的迴路會不會像《變腦》一樣跳針,長出一大堆長相怪異卻一模一樣的金桔粒。我把新版和舊版的《夢的解析》拿出來給她挑,「差別在哪?」妓女說。「沒有差別呀,只是一本是新版,一本是舊版。一本是精裝,一本是平裝。」

「哦……」跟她剛剛床上狂野的招式比較起來,她對書的要求溫馴的有如一隻綿羊。「我挑舊的好了,新的給你。」她收下了《夢的解析》,看著我,作夢。

「時間到了,我得走了。」妓女說。「妳要去哪要?」我問。「回家呀,我一直希望,以後有一間大房子,然後在房間裡頭,擺滿我喜歡看的書。」

聽到這句話,我腦袋裡浮現一個問題:一個變成淫娃的女文青,和一個變成女文青的妓女,哪一件事比較令人驚訝?我投後者一票。因為有太多刻板印象和既定成見讓我拒絕相信,妓女也可以同時,是個文青。

就跟「殺手也是有小學同學」一樣,一種荒謬的對比。

時間到了,妓女拿著我的書,從窗台一躍而下。我若無其事的關上窗(五樓耶?!),坐下來。瞬間,我又回到了電影院。銀幕上終於播放正確的《殺手,沒有假期》。我發現我在電影院裡頭睡著了。短短的五分鐘,做了一個像是一輩子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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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著摩拖車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想著:我那自以為拿書給妓女的高尚行為,本質上跟其他略施小惠的嫖客,並無不同。妓女販售自己的身體,認為從客人身上得到一些短暫的利益是理所當然。有人給她小費、有人給她高潮(我懷疑她真的有高潮過)……。而我,則給了她一本書。

「書」在我心目中的價值或許是被高估了。在妓女的心目中,書和其他一樣,都是額外的獎賞。其實,並沒有比較高尚。

想到這邊,我的心就像被人割了一刀般,說多難受就有多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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